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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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本子夜歌 第一折玉人


      人物:
      李子规:乐坊小□□,落魄贵族,弹一手好琵琶。
      清风真人(永嘉公主):唐宪宗十八女,唐皇室公主,在朝局动荡时在道观出家,是当今皇帝文宗的姑母。
      阿蛮:心存执念而成精的花妖 ,现为永嘉的徒弟。
      丽鹂:与父亲在街头卖唱,被通晓音律的金吾卫将军林玄青发现收为歌姬。
      林玄青:因通音律而较有名声的金吾卫将军,在乐坛有较好的人脉关系。
      李俊:因被复仇之心吞噬,运用法术恣意报复之人。
      玉人 :因战乱戾气未消,又遭遇宫中变故而误会子规遗弃的“玉人琵琶雨”的琵琶妖。

      新皇登基后改年号为大和,一派昌和繁荣的气象。唐文宗李昂倡导节俭,革除奢靡之风,不仅大幅度减少各地进献奇珍异宝的数额,还停废游猎之事。并下令对宫廷附属人员进行裁撤,放出宫女三千人,削减宫廷教坊乐工,除内廷极少的乐人外,对其余乐工的薪俸制度采取了改革措施,朝廷只提供基本保障,其余差额的部分则鼓励用对外演出的方式来赚取。

      之前教坊演出大多为达官贵人专属,富商巨贾再多银钱却也无缘欣赏。这一放开,倒是让艺人和大众皆是如鱼得水,一片欢腾。

      子规做为首席琵琶手,自然是邀约不断。不仅不见他承应约邀,还总是找出各种理由推却演出。出现在人前时,不是唉声叹气,就是愁容满面,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等到邀约催得紧了,最后竟跑到了合一观躲了起来。教坊乐人这才发觉了异样,有人偷偷传言说,宫中祸乱之日子规恰在现场,刀兵一起就被吓破了胆,虽动乱平息,但他的手却患了抖动之症,根本拿不了乐器。

      “子规啊!手抖之症可好了?”阿蛮笑嘻嘻从丹炉旁探出身来。子规正跪在那祷告着,被阿蛮陡然现身,吓得一抖,符竟就从手中掉了下来。

      “我倒宁愿患了手抖之症……”子规神色黯然地站起身来。

      阿蛮嗤笑一声:“这倒是稀奇了,还有人咒自己得病的!”

      “若不是我只顾逃命,‘玉人梨花雨’也不会丢!”子规叹息道。

      “只是那琵琶又没长脚!”阿蛮白了他一眼,“难道自己会走?还不是你没用心好好找。”

      “谁说我没好好找,动乱一平息,我就央金吾卫与平日要好的将军林玄青帮着一起去寻,就差没有掘地了,清思殿中哪有琵琶的影子。”

      “子规还和金吾卫有往来?”阿蛮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你还别笑,这位金吾卫将军在教坊还很有名气,他精通音律,最擅长吹筚篥,据说还属玄宗朝 筚篥大师张野狐一派。在一次表演《雨霖铃》时,他吹筚篥,我弹琵琶,还得了敬宗皇帝赐的帛呢。”

      “这么说来,这金吾卫中倒也不乏风雅之人。”

      “经营工商的业主和杂类(类似北朝的杂户隶户),均无入朝为官的资格。这些人就只能去神策军、金吾卫谋个差事了,其中有些能人不是再正常不过。”子规有些不满地给了她一个白眼。

      “可是能人不还是没能帮你找着琵琶么!”阿蛮窃笑道。

      子规瞥了她一眼,喃喃自语道,“您倒是有能耐,倒没见帮我去找。”

      “你个呆子,你知道啥?这分明是你的劫数……”

      “劫数?” 子规茫然地看向她一脸疑惑。

      阿蛮这才发觉自己失言,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却也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了几声琵琶的声响。“玉人琵琶雨!”子规惊喜地叫出声来,他连忙回身抢到殿外。

      只见殿门外的不远处,清风正抱着琵琶在轻拢慢弹。

      那琵琶通身饰有螺钿花纹,腹面螺钿嵌出盛开的梨花经雨打湿的细腻场景,正勾勒出片片零落梨花飞舞的画面,分明是那把“玉人琵琶雨”!

      看到子规欣喜若狂地奔来,清风便停下了弹奏,将琵琶递还给他,“这次可要保管好了。”她笑着说。

      “真人!您替我找到了?”子规接过琵琶,激动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找回了琵琶,就回去吧!”清风微笑,“毕竟皇帝让东西两市祈雨的诏令已下了呢。”

      “祈雨?”子规一愣。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清风悠然地念出诗句后反问子规,“今年可曾见过此等景色?”

      子规经这一问,才惊觉久未有雨的现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啊,整日想着他的琵琶。哪里看得到下没下雨哦。”阿蛮看了一眼子规,由不住开起他的玩笑来。

      看着子规的扭捏,阿蛮很是开心,又揶揄了他一会儿,直到感到无趣了,才停止了捉弄子规的打算。

      又停了一会儿,她这才好奇地问清风,“这凡人祈雨又难改变天时,何苦劳心劳力?”

      “你道是劳心劳力,却会适时堵住一些天降祸事之类的谣言。天旱祈雨由东西两市领衔,乃出自德宗皇帝朝,他不只要求要有祈雨仪式,更诏令两市在天门街各搭彩楼,请乐工上台表演,用以争出胜负。”

      子规猛然醒悟补充说,“在心绪低沉时,减少戾气生成,此举胜过千言万语。”

      阿蛮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所以说,这才是真人着急让子规回去的原因。”

      “不是我着急。”清风摆了摆手,“是教坊的指令已然下了,子规将代表东市与西市琵琶胜手决一胜负。”她看了一眼子规悠悠道,“其实我早已收到了这个消息,只是‘玉人琵琶雨’下落不明,子规的状态低迷,所以拖到今日才告知。”

      “现在好了,琵琶归来。什么问题不都解决了。”阿蛮浅笑。

      连着月余未雨,暖春阳光充沛,坊里的池塘早露了底,不见绿水拂风的景致。街道沟渠也没了潺潺水流之声,只余了一些下水的腐臭一阵阵飘来。

      街坊水井边,多是为水而起争执的妇人,井台边排起了长长的取水队伍。

      天干物躁,竟然还引发了几起小火灾。整个城,都陷在焦躁中。而最多的话题,自然是“什么时候下雨”。

      皇上在这时候的祈雨,如同那春雨前的雷声一般。轰隆隆将人们心头积压的重负,轰开了个口子。

      长安城那半死不活的困境,终于有了生机。

      天门街东西两市的彩楼高高耸立了起来,两市的商会分别请来的能工巧匠,各自旋展奇技建造出别具特色的彩楼高台。

      长安城的百姓拖家带口,时常聚在彩楼之前相互比较,两边的彩楼风格迥异,却难分高下。一时间,比赛还未开始,竞技之势早已展开,你争我夺,精彩程度竟不亚于正式开场。

      这一日,正是比赛之日。天门街早就聚了商贩,一些卖花、小食的摊贩把流动的摊点,直摆到了彩楼侧边。京兆府也派了兵丁辟出了通道,维持秩序。

      子规查看完场地,放下器乐后,便与清风和阿蛮汇合。比赛要到下午之后,时间尚早,他们便往西市方向闲逛。
      清风和阿蛮为方便走动,除换了寻常衣物外各自还戴上了帷幕。

      时已近午,三人肚中饥饿,便寻了不远处一酒肆。上得二楼,找了个邻街窗口的位置坐下,点了几个店铺招牌饭菜,等菜的功夫便听邻桌有人议论:“李da shi 预测今天东西市比赛,西市会赢!以他的神机,肯定是准的!”那一桌人的大半都央酒保替他们去赌坊下注买西市赢,仿佛那西市赢局面早已成了定局一般。

      本来饭馆酒肆乃人多嘴杂,飞短流长之地,那些瞎话哪有在意之理。可子规做为当局者,置身事内,听着好西市赢面为大之类的话语,心里就堵了口气,也就存下了对“李da shi”的几分探究之心。
      侧耳细听,就听他们谈论起“见面、清修”,之后就听他们在不断抱怨“得不着会见帖”的话题,“□□会见帖一帖难求,那日公开开售,众人急着争抢,竟然把怀远坊内的葡萄架都挤倒了。”

      另一人则抢着说:“那有什么稀奇,听说驸马到得晚了,原本是得不着帖子了,他一急之下就请了当红歌姬在边旁唱歌,趁着人们跑去听歌的空档,他倒成功抢得了帖子。等到众人反应过来,却已是迟了。”

      三人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的左右旁边,大半都在议论“李da shi”,甚至还有人后悔没有屯积帖子,去黑市卖出高价的。

      又听众人七七八八的一番议论,最后总算是听明白了。

      原来那李da shi姓李名俊,偏又生得十足俊俏,有着玉般样貌,竟似那天上的仙人一般。不过是二十岁的样貌,却实打实有三百多岁的高龄了。在有人重金贿赂之下,有门人泄露了机秘。据说李俊得以永葆青春的秘招,乃是他一直在服用自己炼制的丹药。

      于是,上门求药的人络绎不绝。李俊不堪其扰,这才想出了售会客帖的办法来控制人数。李俊因此有了一大批达官贵人的拥护,而“李da shi”的叫法也就由此而起,越叫越响了。
      听到此处,阿蛮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da shi说他有三百岁了,谁能作证!他要是有三百岁,我还一千岁了呢!”

      酒肆里多是男子声,嘈杂不已。不期她这一出声,声如啼莺,原本声音倒不太大。却因为特殊,那声音就格外突了出来。

      于是,靠得近的那几桌人,均侧目看向这一桌,仿佛要将他们看出一个洞来。

      正不自在间,邻桌却有一人发现了子规,他竟不顾桌上人诧异的目光,径直起身,端着酒杯移往这桌坐下。

      那人即是子规之前提到过替他找寻琵琶的金吾卫将军林玄青,子规向他隐去了清风和阿蛮的身份,只介绍说二人是近亲,因自己下午东西市的赛事,前来给自己助威。

      林玄青则笑说自己有家人在西市参赛,不曾想是和子规唱对台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午饭差不多就要结束的时候,林玄青忽地脸露神秘之色,声音也为之一低,他表示说自己也和阿蛮一般对李俊有所怀疑,而自己手中恰好有四人会见的名帖,饭后即可去拜会,不知三人是否有兴趣同去探访。

      比赛距下午未时末,还有一个多时辰,在愁要如何打发时间呢。林玄青的这个提议,对三人来说不啻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而子规又因那李da shi的预言增添了几分不忿之情,心中赌气想看看他有怎样的“三头六臂”的本事。

      李俊da shi所住的怀远坊,就在西市外围很近的正南方。李宅外墙边种满了茶花,那茶花绕着墙正灼灼地开着,远远就能听到蜂子采蜜的嗡嗡声。

      在往前行,就闻到了很浓的泥土味道。接着就感到有潮潮的水雾,直直朝脸上袭来。道路也越发潮湿,接着出现了水渍,再后来水都汪到路面上来了。

      这时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却原来是李府里的仆人正在给那围墙的花丛浇水,水就从那儿来的。到处都在为水为愁,到了李da shi的地界,竟似换了个天地一般。

      水源充足不说,还用得十分肆意。

      林玄青递上帖子之后,他们一行就被带了进去。

      穿过大大的院子,他们来到了正堂。依稀看到了几个着了便衣的官员和富商子弟在厅内落座,还有一些戴着帷幕的女子正三三两两在闲聊。

      正堂的厅很大,堂正中靠北放着一架紫檀木的屏风,屏风前放着一张大床。大床前空出通道放了一个大鱼缸,鱼缸退后数尺放着数排小的坐床。

      子规他们被安排在最靠里的角落,只一会儿,他们前前后后的坐位就被坐满了。

      坐了大半天,众人都快坐不住了的时候。正堂门口响起了云锣之声,随着那声响走过来一群人,簇拥在当中的一人,却正是众人口中的da shi:李俊。

      只见他头戴黑色幞头,身着霜色宽袍,胸口处绣的鹤纹正随着行走动作,仿佛随时就要起飞,更衬托出那仙风道骨,人间无双。再往那脸上看,却是连那丹青圣手也要痛哭画不出的俊模样。那副形容竟似粉雕玉琢一般。

      四下落座后,da shi念诵了几句道德经。那音色空渺悦耳,听得人心中熨贴。余音未了之时,只见他拈指一弹。那厅正中的鱼缸里,突然跳出一尾红鲤来。

      那鱼尤自在空中跳跃并不曾落下,忽地那尾鳍张开,竟绕屋游动起来。游了数圈,最后化作一根黄金色的马鞭,落在了李da shi张开的手掌中。

      “此乃神鲤变化的上好马鞭,用它驭马,马匹能驰行如飞,更能日行千里。世间仅此一根,价值五万钱……”

      李俊正待还往下说,却被门口的骚动声打断了。有仆人急急走近前来,然后靠近俯耳禀报。

      da shi皱着眉一摆手道:“我平生光明磊落,最讨厌这等遮遮掩掩之事。我处无不可对人言,你尽管大声禀报。”

      那仆人显得十分为难,但在李俊坚持下,那人终于回禀道,“您的儿子从千里之外的老家赶过来,在门外求见。”da shi一听就不高兴了,他一甩袖子:“早已叮嘱不让他来京城给我添堵,竟然还敢违抗父命?把他轰走!”

      仆人立在那里,竟是满脸苦恼的样子。他嗫嚅着说:“瞧他千里奔波的一片孝心,实是不忍心拒绝啊。”

      在场众人看那仆人为难的样子,自觉很难置身事外也连声劝慰说:“令郎不远千里拜见,可怜一片孝心,还是见上一见吧。”

      最终抗还是扛不过众人的面子,da shi这才勉强同意见自己儿子一面。

      传话下去好半天,众人又喝了口茶。这才看到仆人扶得一老翁上得堂来,众人正在纳闷。阿蛮却悄悄靠近子规,她碰了碰他笑着低声说,“那老头儿,是大师的儿子!”

      子规一愣之间,正见那老头抖抖索索地走到da shi跟前跪下,“给父亲老大人请安!”

      原来,这个老翁竟真的是大师嘴里给他添堵的儿子!

      子规简直是目瞪口呆,他转头看向阿蛮,却见她掀开帷幕对他挤了挤眼。

      转过头,正好看到大师正闭目长叹:“也不知我前世作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儿子!”他叹气指着老头的脑门,“你要来,也该从后门来才是,也不看看都有贵客在。”

      老翁跪在地上连连点头,不敢回嘴。

      da shi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最终还是不忍心:“起来吧!看在今天有贵客在的份上,就饶了你一回吧!”那老头磕了个头,由家人带着退到后堂去了。

      李俊目送儿子离去后,并不避讳众人心中所疑,他无奈地告诉大家说,“这孩子从前我就苦口婆心劝他学习仙术,服用丹药,他就是不听。如今年纪轻轻,还不到一百岁,就老成这个样子,说是我儿子不是给我丢脸嘛!”

      众人连声感慨之余,又喝了三两盏茶的功夫。门口又一阵喧哗,门人还没来得及通报。一群人就闯了进来,打头那人青绿色面皮,两道粗眉,肉头鼻下,一张占了脸二分之一面积的紫黑色厚嘴撇着,神态傲慢至极。再加上那一袭菜绿色圆领锦缎襕袍衫,裹着那一身肉,仿佛就要淌出来似的。

      众人都识得,长安城新晋一霸权宦王守澄的干儿子何凛。

      “听闻大师有价值五万钱的马鞭,想见识见识!”何凛抱着个膀子,斜睨着堂上的李俊说。

      李俊笑笑,“何郎不吝赐教,何等荣幸!”说着就将那马鞭从床上拿起,交给仆从递给何凛。
      接过马鞭,何凛举目观瞧。但见那马鞭通体金黄,竟似有金丝编就一般。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何凛一眼相中,顺势就将马鞭插在了腰带之上,然后他转了一下身问周围跟班的恶少,“如何?是否般配?”

      “何郎风神俊朗,与此鞭光华相衬,相得益彰。”“此鞭只能为何郎所有,他人岂能受得住!”阿谀奉承之声此起彼伏群丑乱舞,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何凛显得满意,“这鞭我收了!”他转向李俊,“五万钱可不是小数目,改日让人送到府上来。”

      “好说!好说!”李俊笑如春风。

      在场人却都很为大师不平,这何凛的改日是要等到猴年马月不可了。

      何凛收了马鞭,兴冲冲带着那群恶少就往外走。

      走到一半的时候,被一自称李生的人给阻住了。

      那人拦住他说:“两万五千钱已可买上一匹良驹,以两匹马的价格来买一根马鞭,着实不够划算。”说着他从何凛腰上抽出马鞭,指着马鞭解说,“你看这支马鞭的鞭梢,蜷曲而不舒展;手握的地方,凸凹不平很不舒服;鞭杆太轻,用起来使不上力……”

      何凛以为李生看出他巧取豪夺,找借口来坏他的好事。于是一手推开李生,另一手就来夺那马鞭。

      李生一急之下,一把将马鞭抛了出去,却正好掉落到厅中的鱼缸中。

      何凛也顾不得与李生纠缠和泼皮们一起冲到鱼缸前,那鱼缸里却哪有马鞭的影子,只见一尾红鲤鱼正悠哉悠哉在水中游弋。

      李生也来到鱼缸前,他指着鲤鱼说:“看到了吧,这是幻术,不是马鞭。这鞭子你花五万钱来买,还是贵了一点吧。”

      何凛一看马鞭变成了鲤鱼,反而更加确信这是神鞭了。他恼羞成怒起来,让人抓起李生作势就要打。

      那李俊也不出声喝止,只是不急不慌地拍了拍手,拈了一拈手指。然后,将指尖轻轻那么一弹。只见水缸轻晃,一尾鲤鱼跃水而起。

      那鱼十分灵巧,将尾鳍轻摆,竟又绕着屋子游动动起来。绕了几圈后,那鱼忽地从空中坠下,正正落入李俊手掌中,恍然又变成了一根金灿灿的马鞭。

      李俊轻轻向何凛招手,将马鞭递还与他。那何凛将信将疑,直至马鞭在手,才如梦方醒一般。
      可李生仍不甘心,还要抢上前说话,却被林玄青一把给拖了下去。

      “李生是昏头了不成!那些泼皮无赖,你管他作甚!”

      “可那分明是幻术!”李生分辩道。

      林玄青摸摸额头看了看子规,俩人相对苦笑。

      经这么一闹,时间却已近了未时。祈雨大典即将开始,李俊也忙着和大家一样要去参加,因而给在场的所有人另约了时间,如此,所有人均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告辞而去。

      东西两市祈雨比赛,已成长安,甚至是整个大唐都为之轰动的大事。有那好事者,远从数百里拖家带口赶来看热闹,将坊中旅店客舍都塞了个满满当当。

      比赛开始之际,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天门街两彩楼附近足足聚了好几万人之众。声势浩大到非要出动兵丁来维持不可,而热闹程度丝毫不比上元灯节逊色。

      赛事为五局三胜制,前四局,东西两边二比二打了个平手。

      关键制胜局两方定场的乃是琵琶的比拼。

      东市上场的是琵琶圣手子规,而西市应战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叫丽鹂的女子。

      子规登上高台时,台下正闹哄哄纷乱不已。只见他不慌不忙,上得场来铮铮快弹琵琶数声,声响并不突出,却陡然间像下了指令一般,场上立时鸦雀无声。

      看他手抱着通身饰有螺钿花纹琵琶,承拨弹奏,另一只手急促地挥抹,乐曲悠扬,竟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凌波曲》。

      清风在台下暗自点头,传说此曲是唐玄宗在洛阳梦见凌波池中龙女请求赐曲而作,凌波和龙女皆属意为水,用来应合祈雨真正恰当不过。

      再看彩楼高台之上,子规拢捻运拨一气呵成,台上只他一人却如同有一只十几人的乐队伴奏一般,胡琴、笛声,、羯鼓、蹙篥、箜篌、笛声等等竟有十好种器乐一起奏响起来,众人一齐呆看台上,竟无从分辨得清音从何来。

      曲调终了,台下叫好声轰然不绝。眼看看东市是稳操胜券不可了,原本买了东市却又改投西市的赌徒,简直心下如打鼓一般,眼睛一个劲往□□所在的方位乱瞄。

      东西市彩楼前方,都有划定区域留给高官显达。其中最显眼的,就是□□的位置。因为事关全长安城的赌局,他的一举一动就格外引人注目。此时的他,正向周围民众点头致意,慢悠悠由东市转场到西市彩楼而去。

      稍歇了片刻,就见西市的彩楼上上来一年轻的女子,想来她就是那个丽鹂了。众人从未听说过,因而就有了好奇心,纷纷抬头举目往台上看。

      女子梳乌蛮髻,短小夹襦衣金银彩绣为饰,下系艳红似焚的石榴裙。因隔的较远,女子面目看得不分明。但那形容姿态,却美不可言。

      她怀抱的琵琶,木质如玉,却无一纹饰,只是太寻常不过。众人一瞧之下,心下不由得就有些失望起来。言语议论时,就有些瞧不上了。
      女子在台上先施一礼,这才在坐床上坐下。那手也开始弹拨起来,也就在那时,大家也都听出,女子的曲调竟然也选择的是《凌波曲》。

      向来先入为主,这女子竟然还敢做如此选择?有人啧啧称奇,只道她是心中有十成胜算,才敢如此笃定。

      琵琶弦音轻颤,余音袅袅,忽地就如同有水声从那弦底生出,潺湲无尽,继而又好似从指尖飞出了黄鹂,莺啼宛转,接着划弦声涩,仿佛有风从那水面拂来,那水雾弥漫开,贴面糯湿起来,众人骤然一惊之下,乐声却已停歇。

      人们受惊过度,静了片刻之后,才一迭声地叫起好来。

      几个浮浪子弟,把□□高高抬起,喜笑颜开,不少人赚得是盆满钵满。

      西市果真赢了!

      子规虽心下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但还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神奇如段善本、康昆仑,那技法也是有迹可循,这丽鹂不止从前从未听说,技法更是出神入化。如此功力、技艺,数百年间也难出一二!

      子规顾不得与人敷衍,径自快步往街西彩楼而去。他要拜会一下丽鹂,他好奇这神乎其技的琵琶能手,究竟是何来历。

      赶到街西彩楼,正看到一个男子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丽鹂,顺着楼梯在往下走。西市的仆役抬了个筐子走在前面,楼梯前围着的人,纷纷将礼物抛到筐里。不一会儿,筐子就满了。

      子规挤了半天,也靠近不得。“原来子规只知用蛮力,而不会用脑啊。”阿蛮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清风和阿蛮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一味用蛮力,你又岂是他人的对手!”清风皱眉。

      阿蛮笑道,“你还不只不会用脑,连眼也不会用的。”说完用手往前方一指,“你看那是谁!”
      子规掉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正看见牵着丽鹂的男子转脸,那人却是金吾卫将军林玄青!他突然想起林玄青之前说过的话,原来他说的要和自己打对台的家人,就是丽鹂啊。

      阿蛮拍了拍子规的肩,“既然他和你交往过密,该怎么做应该不用教你了吧。”

      子规挠头笑,“等热闹劲过去,再登门就是。”

      祈雨之后,到亥时左右,春雨倏忽而来,淅淅沥沥像扯开了帷帐。林府的后园,零零落落传来了琵琶声。

      丽鹂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琵琶,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明明是赢了东市最关键的一场比赛,却没感觉到她特别高兴。

      林玄青因丽鹂参赛获胜,接连被人约在坊内饮酒,到现在还未归。

      窗外芭蕉舒展着,雨声沙沙的,像有人拿了细竹蔑的筛子倒了河中细沙子,不断地在耳边反反复复地筛。

      他是不清楚自己做的事,倘若要是知道隐瞒了什么,以他那样的个性,会不会将老父和自己赶出府去?

      她简直不敢在往下想了。

      数月前,丽鹂和父亲到长安教坊谋职,偏又遇着新皇裁撤教坊规制,原来的人都在减编,哪还用得着新人入职。父女俩投亲不遇,又用没了盘缠。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在昭国坊南门一带卖唱乞食。

      接连唱了几日,听得人不少,收入却还是有限,想要攒够路费回乡几无可能。那日说来也巧,金吾卫将军的林玄青得了平乱的封赏后,被同袍拉着在那附近吃酒。吃完酒,就遇着了。

      寻常金吾卫将军倒也罢了,可偏碰着的是林将军。他可是朝中行武人中最通音律之人,与太常、教坊中人颇有交情,不仅吹得一手好筚篥,还时常会举荐发掘乐坛新人,创作新曲而闻名。

      林将军骑着马,远远就听到了歌声。

      丽鹂原本是地方推荐过来的歌女,歌喉自是高人一等。若不是逢着新皇裁撤教坊,成为红人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将军喝了点酒就借了酒劲遣散了仆从,自己一个人把马带住,眯着眼坐在马上听那歌声。隔着人群,歌声飘飘渺渺的,竟如同生出一把钩子似的,牢牢勾在了他的心上。

      越听越是惊诧,酒就有点醒了。他拨马到近前,女子的歌唱已歇,她正捧着小盘在讨赏。那些围观的人为避付钱,推推搡搡之下,竟然把林玄青的人和马完全显露到了近前。

      他的马竟然还往前踱了一步,在靠近后,俯下头轻轻靠了靠女子的肩头,显出很亲昵的样子来。 丽鹂一手端着盘子,另一手则怜爱的抚了抚马的额头。

      马更加雀跃了,欢喜地连连去蹭她的手。一人一马,距离就更加近了。

      林玄青不曾料到这畜生会如此癫狂,人就有些窘了。手下略微一拉马缰,作势要退,那马的动作就稍大了些。

      丽鹂一惊之下,人差点摔倒。

      “姑娘小心!” 一身官服的林玄青急急从马上跳了下来。

      丽鹂微微仰起了脸,看清了来人。看到年青俊朗的武官,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脸不禁一红。
      她欠身施礼,柔柔的眼波望向他眼眸深处……

      林玄青付出了身上所有的银钱,甚至将自己心爱的玉佩也押上了,这成了当天昭国坊南门最大的美谈。

      再后来,林玄青将丽鹂及她的父亲一起接到了府内。

      林玄青虽是武人,却真正是个乐痴。家中的后园专门设了个乐房,没事就和丽鹂在那弹唱。有时还会约上一些朋友宴饮唱和,日子过得无比逍遥。

      那一日林玄青应人邀约在隔壁写一筚篥的新曲,丽鹂则在乐房边抄乐谱边等待着。丽鹂将乐谱抄完了,林玄青却还没有过来。她等得有些困乏,便眯了眼打起盹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到屋内似有若无的有一两声琵琶弦响。

      她以为是林玄青过来了,睁开眼,屋内仍是一灯灼灼,只她自己一人而已。

      也许是幻听吧,她想。

      困意继续袭来,她闭上眼。差不多就要睡着的当儿,那琵琶声又响了。

      丽鹂一惊之下,竟真的醒了。

      琵琶声时断时续,声音一会在前,一会儿在后,真真就在这屋内。

      丽鹂被乐声吸引,终于看到了木架上的丝帛堆中,一把木质如玉的琵琶,弦不奏而鸣,自发弹奏出美妙的乐响。

      丽鹂不禁惊住,连呼吸也为之一滞。

      琵琶边弹边舞,渐渐逼近丽鹂。

      那是一把表面用螺钿装饰的梨花纹样的琵琶,琴弦光莹润泽,发出瑟瑟如珍珠般的光辉。丽鹂看着那螺钿花样延伸至琵琶的背面,竟看到了梨花带雨的景色。

      琵琶缓缓落入她的怀中,丽鹂感到琵琶那凉而硬的质感直透过衣物,贴在肌肤上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怎么了?害怕了?”那琵琶在她怀中忽作人语,声音柔嫩竟似孩童。

      丽鹂受惊过度,想到尚在隔壁的林玄青,就想要高声呼喊。可嘴却像被封住了一般,喊不出声来。

      琵琶幽幽地道:“别白废气力了!我不想让人听见,你再怎么着,也无人听见!”它轻轻笑出声来,“你叫丽鹂,我叫玉人。丽鹂,天生丽质,歌声宛转;玉人,倾国佳人,色如美玉。”说到此处,它像听到了笑话一般被呛住了,笑了半天又咳了几声,它叹息道,“不得不说,这是个好名字啊!是不?”

      丽鹂到此刻才缓过了一些,僵硬的手脚也有了些知觉。听到怀中琵琶的问话,自觉有理,便点了点头。

      “你我均遭厌弃,都算得上是沦落之人呢。”玉人嘻嘻笑出声来,声音越显童稚之气,“不如我俩做个伴吧?”它说。

      丽鹂心中发寒,知道遇上了妖物。她很害怕,却又不敢激怒于它,只好敷衍道:“只怕小女子愚钝,会惹怒仙人。”

      “早知道这世间,不会再有玉环!我‘玉人琵琶雨’又怎会计较你的愚钝!”玉人叹息,“若不是遭人遗弃,我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丽鹂依稀明白,这琵琶不止是妖物,更和玄宗朝的杨贵妃有着脱不了的干系。想着玉人前面说的话,再由联想到自己的境遇,她不禁垂下了头。

      “我会帮你天下闻名,再也不遭人厌弃。”玉人说着忽地一使力,丽鹂的手就搭在了琵琶之上。“ 丽鹂不如弹奏试试?”

      丽鹂一惊,就要推开琵琶:“小女子只会粗略琴艺,不配弹此琵琶圣品。”

      玉人牢牢缠住她,固执地说:“我觉得你可以就可以。”

      丽鹂尤自挣扎间,手指却不听使唤起来。指下弹拨揉捻,琵琶铮铮综综,竟自弹了一曲 《霓裳》。

      “原来你竟有此等技艺!”丽鹂抬头,但见林玄青正站乐房的门口,一脸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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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考资料
    乐人故事及相关资料参考 《唐代乐人考述》 毛水清
    马鞭故事参考 《柳河东集》唐 柳宗元
    术士的故事参考 《玉堂闲话》 唐末五代 王仁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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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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