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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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本踏瑶娘 第一折琵琶


      人物:
      李子规:乐坊小□□,落魄贵族,弹一手好琵琶。
      清风真人(永嘉公主):唐宪宗十八女,唐皇室公主,在朝局动荡时在道观出家,是当今皇帝敬宗的姑母。
      阿蛮:心存执念而成精的花妖 ,现为永嘉的徒弟。
      飞儿:教坊司乐人,与狐妖互换灵魂,欲求荣华富贵。
      张韶:长安染坊的役夫,因爱恋飞儿,入宫作乱。
      琉璃 :盘聚大明宫内的狐妖,因姐妹被敬宗猎杀而生恨,借飞儿祸乱宫廷。

      教坊使豢养的那条名唤“旋风”的沙皮小犬,原本是蜷缩在坐床之下的,却不知何时窜到了试场中央。

      此时,正值右教坊乐女飞儿在进行器乐场的考试。坐在小榻上的她,将一把琵琶弹得是出神入化。那纤纤玉手之下,那乐声时而如雨珠入荷,竦竦有声;时而又如惊雷霹雳,隆隆不绝。

      那“旋风”即伏坐左近。一双狗眼只随那玉手翻飞,大脑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不停晃动。

      那教坊使着实宠极了“旋风”,也不下令阻止,任由它在场中耍宝。

      敬宗年间,大唐已有了衰败在迹象。被宫内宦官们变着花样玩闹迷了心智的少年皇帝李湛刚登基不久,就已到了数月不朝的地步。

      于是,被朝臣紧盯的宦官们又开始弄权,直至与重臣相勾结,日渐把控了朝政。但凡有那刚直之士稍稍流露不满之意,即会被远放。

      一时间,结党营私,贪污腐败闹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而那奢靡之风也越发繁盛,敬宗李湛更是志得意满开始恢复了部分玄宗时的乐制,除太常寺外、内外教坊也小有规模,甚至还造出了些盛唐的感觉。

      高淳立为现任教坊使,之前只是书库一持事,不通韵律,因跟随权宦王守澄多年,又与其是同乡,因而得到了如此美差。除了官面上的俸禄外,皇上赏赐给内外教坊的财物、出外表演所得也是抽得大头。教坊完全独立于太常寺外,财权几乎持掌于教坊使一人之手。所以称其为“美差”!

      教坊乐工、乐师每年考核一次,成绩分为上、中、下三等,申报礼部。每十年对乐师进行大考,根据成绩优劣决定职位的升降和罢用。

      而这每年的考核则是计入的均分,因而内外教坊为搏皇上眼前,各副史、判官及有心入宫出人头地的女子莫不奉承巴结。

      教坊多出席国外使团来访或达官贵人之家进行表演,所得不乏奇珍异宝。所以,年例考就成了教坊使创收的好时机。年年赚得盆钵满,料想今年也不会例外。

      眼下教坊考试渐入紧要处,只见那飞儿竟然站起身来,边弹边舞煞是好看。

      门槛外的众人看得有些走神,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飞儿平日只道是舞伎奇绝,却不料这器乐也是拿手。”

      “呵呵,能唬得住教坊使就成。”

      “你莫不是嫉妒?”

      眼看那两人就要吵将起来,却见场地那只“旋风”猛地向前一扑,恶狠狠张开大口向飞儿裙摆上跃动的环佩咬了过去。

      环佩没咬到,那飞儿倒是被撞的打了个趔趄,手指也不知怎么,就听 “当”的一声,琴弦断了。

      弦断之时,乐声却未断绝……

      垂首僵在场边的飞儿面色绯红。

      而声音却仍由屏风后传来,教坊使拂袖站起大怒:“把屏风给撤了!”

      只这一声就惊动了弹奏之人,乐声猛然间就停了。

      说是迟那是快,只见一青衣小生怀抱琵琶从屏风后奔了出来。

      “咦!这不是子规么?他在做什么!”监考的金判官有些措不着头脑。

      那子规脚下生风,已奔到了门口。

      “子规,你道是某家认不出你么?”教坊使冷声笑道。“永嘉公主府上的乐奴是也不是!”

      子规一愣腿下就慢了分毫,于是就被众人捉了下去。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甫这首《赠花卿》写的是蜀地之景,但这唐乐繁盛之风,用来勾划长安现实之景倒也十分贴合。

      曲江连着宫围,水光潋滟也有了半入江风半入云的韵致。

      初春入夜,过了很久天才黑透。长安城的宵禁,并不影响左右教坊丝竹管弦之声,那乐声隐隐约约,仍是十分热闹。

      长安城盛开的梅,疏影横斜间就让那暗香轻幽地弥漫了开来。

      一瓣落蕊顺着风飘飘的直坠到立在窗前的子规面上来,他用手轻轻一拂,那花瓣就落到禁闭间的泥地上,一晃眼就不见了。

      隔壁被关禁闭间的是一些学伎乐的孩子,大多是习乐偷懒耍小聪明,或是阶段过不了关的,一并在领教过鞭刑后关押了进来。

      那小乐人因受鞭刑之苦,先是抽抽嗒嗒哭了几声,不久似乎就忘记疼痛,轻声嬉闹了起来。

      看守禁闭间的都是教坊子弟,值日轮班加上乐人习性惯来懒散,因而管理得十分松懈。

      “子规,有人来看你”看守的小子推开门,不无揶揄的朝他挤了下眼。

      一身着灰色斗篷女子,轻悄悄走了进来。

      待看守关上门,那女子摘下斗篷,却不是飞儿是谁!

      飞儿翻身下拜,子规吓了一跳连连后退“这可使不得。”

      “原本奴家愚钝,却不料拖累师兄”。说着竟跪在地上扶也不肯起身,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这是何苦?有话好说……”子规急了一把拉起了她。

      “自从央你在幕后弹琴,合奏双簧,奴家已不知颜面何何物。”飞儿双目通红紧紧地盯着子规,“永嘉公主虽已出家为道,但若是你央人求救,说不定你我二人还有一线生机!就看你顾不顾念同坊之谊了!”

      子规刚要回答,却被隔壁一阵嘈杂打断。

      原来是那些小儿嬉闹的声音大了些,正被看守呵斥。

      “看来,这鞭子还不够滋味啊!明日说与师傅,让他们在多加些钢针可好啊!”这话一出口,那般小儿即刻像是被封了口,一下全哑了。

      “还玩不转你们这班猴崽子了!”看守们哄堂大笑。

      你道是那帮看守说话是玩笑可就错了!在唐代,除了乐户乐工及其子女原本隶属教坊,平民能入选的大多都经过严格挑选。

      经过筛选后留下的,就开始进入到学习阶段。

      教坊技艺教授的內容,种类繁多让人眼花缭乱:演奏琵琶、五弦、箜篌等诸多乐器。除学习掌握各种技艺之外,还要研习“读心术”,就是俗话说的察言观色,让达官贵人愿意付出更多的金钱来欣赏,也减少在君王之侧免遭飞来横祸的概率。

      一直以来从各地乐籍选拔乐人到京师轮值轮训来充实教学师资力量外,那让人闻风丧胆的鞭刑更是教学质量的保证。那鞭不过一尺半长,由皮革编制而成,内嵌钢针,抽打时紧贴皮肤,钢针则紧紧钉入被打人的皮肉之内,让人痛彻心扉,却又不会有鲜血飞溅的惨状。

      艺人虽然也是心狠手辣,但毕竟不是屠夫,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子规等早已领教过滋味的乐人至今想起仍会有些心惊肉跳。

      大唐乐人必须掌握五十首以上的“难曲”才算合格,从乐者不仅每年要接受考核,十年还要大考,大考不过,五年后才会给复考资格。

      如若被淘汰,则一生困顿于民乐坊或入婚丧嫁娶的奏乐帮子。最后老到不能演奏,大多会沦落在街头行乞,最后以一苇席葬乱葬岗作结。

      而教坊乐人捱到了五十之后,则会领有退资,确保老有所养。

      极具讽刺的是:那不因心慈手软而扬起的皮鞭,倒是打出了一批又一批出色的乐人。也让他们在激烈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但乐人们再精进的技艺,还会为了确保考试后的等级而将那节衣缩食的银钱用作上下打点。

      那小乐人虽受鞭刑之苦,却仍有人轻声嬉闹了起来。子规暗自羡慕了起来,与今相比,教坊中的乐人中小童似乎更为幸福。

      就在此时,身旁的飞儿突然间又掩袖抽泣了起来。

      子规看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一时慌了手脚:“你去我的柜子取那把琵琶吧,带上它去合一观求见永嘉公主”,他略一沉吟慌忙补充,“永嘉公主出家后法号清风,最恨别人以公主礼待她。所以,见面称清风真人即好!这把琵琶乃是公主赠于小生出生之礼,一见此物,她定会出手相救!”

      飞儿抬头起头,这才破啼为笑,向子规深施了一礼。然后反手将斗篷戴上,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她纤纤背影,子规发觉,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飞儿都是个出奇漂亮的女子。

      门外的看守,几乎是懒洋洋将木门关上。对于教坊中人来说,子规始终是个异数。这子规姓李,也是皇族宗亲因祖上李锜叛乱背诛,被削了皇族属籍,大部分被流放岭南。

      子规一家因擅长琵琶而免于流放,之后并入了乐户藉。其父母与永嘉公主自小交好,父母离世后,子规理所应当归于公主府内调教。

      再后来,公主出家,子规因一手琵琶进入教坊成了一名乐师。

      公主是宪宗十八女,体弱多病,又因其聪慧可人,深得皇上宠爱,开特例赐宅于宫外居住。又有传言其为仙人下凡,无人敢与婚配,所以其形为举止又更显于众不同。也因如此,子规才悠然平安活到今日。

      子规昏昏睡到日晒上窗棂才醒,隔壁的小童们早就放出去了。

      四周静的可怕,他估摸着飞儿已经到了合一观,而此次考试也只是每年的例考,前公主出面,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可以出去。

      果然,吃完中饭后,他就被放了出来。

      例行的考试仍在继续,飞儿却没回来。

      再后来,收到飞儿一封信。

      说是被清风真人暂留合一观,琵琶也得借上些时日,见面再奉还。

      子规松了口气,这飞儿最好一辈子也不还琵琶才好。

      教坊的考试制度相当严格,玄宗时最为细致。到如今,梨园已废,鼎盛期已过,考试科目少了很多,乐人的总体水平也大不如前了。

      子规属当年永嘉公主推荐的乐师,享免考资格。所以,年仅16岁就已早早迈入终身可享薪俸的优待序列。

      但因近惹了这场是非,还是领了处罚。在西阁抄前朝乐谱。

      初春的树木萌绿,天气熏暖。春花浪漫,随风吹来一阵阵沁人的香气。

      子规的乐谱抄了一半,有点昏昏欲睡。

      伸个懒腰后,子规想到西市去逛逛,据说那里有一家新开的瓜果店铺,有胡姬在招揽顾客。听说个个貌美如花,子规有些好奇不过。

      刚走到门口,迎面遇见了染坊的染役张韶。

      这张韶乃是蓟州人士,生得是浓眉大眼,极喜着一土绿色胡服,更衬出青黄面皮来。他逢人便笑,那双厚唇就几乎占了脸一半的位置,反倒给人以忠厚的感觉来。

      也是如此,让他在交际上占尽了便宜。所以,别小看他是个杂役,却是三教九流交往十分广泛,再加上他颇有些敛财手段,又唬得一众人等愿以他马首是瞻。

      此时的长安,仍是繁华至极的所在。到底是何等气象?有韩愈诗文为证“长安百万家,出门无所之。”据说是面对长安百万家之繁华所在,出门后茫然四顾,但见千门万户高楼林立,市井坊巷曲径通幽,一时间举步徘徊,竟是不知去哪儿才好。

      如此的长安拥百万户之众,八方来客,各国商旅齐聚,城内由上流贵族、官宦、平民、闲散人、深藏不露的异士高人、江洋大盗、妖鬼神魔等汇成了一个光怪陆离无限风华的都市景象。尤其是那些主流之外的闲散人等,倚着繁华,藏在森森楼宇街巷,繁衍生存。

      如此鱼龙混杂之中,却也有着无尽的机遇。各种游离于律法之外的交易,也就此蓬勃发展起来。
      张韶虽说是染役,却因长袖善舞的手段,颇有些黑市的人脉。所以,总有些私下的宴饮来请进行教坊内的乐人走私活。他介绍的那些主顾大多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中人,出手相当阔绰。
      子规也接过他一些活计,所以相当熟络。

      看到子规,张韶慌忙迎上前来:“子规兄,在下要见飞儿姑娘。可否通传一下?”

      教坊内乐人居所看管甚是严密,寻常人倒也往来不易。

      玄宗在宫内设立内教坊,左右教坊乃是根据歌舞不同,分别安置在光宅坊和延政坊内。内教坊是乐工们在宫内休息待命、值班、演出场所,左右教坊则是乐工排练场所及家属的驻地。前朝管理严格时,内教坊女乐人一年也只能在特定日见爹娘一次。

      如今,虽说已经管理松懈,却也有乐人值日把守,毕竟他们出入宫闱,也生怕闹出什么不伦之事,惹出乱子来。

      子规明白张韶和飞儿关系非同寻常,心知是私宴演出之事。所以也不多问,拍了拍张韶的肩膀:“飞儿姑娘恐怕是帮不了你了,她去了合一观。你去找别人吧!”因一心惦记着胡人姑娘,子规说完后就急急往西市走。

      刚走不久,那张韶就追了上来。

      他一把拖住子规,不由分说就把他往僻静处拉:“今日是桩大买卖,无需歌唱。客人喜舞刀,你只需琵琶伴奏。仁兄的技艺我是知晓的。你的样貌清秀,只需换上女装,任是谁也难分辨出男女!”那张韶挤眉弄眼,竟似要扑上前来。

      子规吓得后退了几步:“都说财迷心窍,恐怕不过是你这般模样吧!你疯不要紧,别拖上我。”那张韶急得直跺脚,就差没给子规下跪了:“那主儿是个火爆脾气!你们教坊在例考不是?若不是没法子,我又何苦想出这么一招?”眼看着子规拨脚要走,他是真急了:“那客人付资可是南海珍珠!”

      子规一愣,朝廷一直禁止民间私采和买卖珍珠,管控极严。更何况那南海的珍珠乃是天下奇珍,是珍珠中的上品。肯用南珠作资?子规有些心动!

      那南珠因产于南海而得名,此处浪大风急水势凶猛,只有水性极好的人才可以从事捕捞之事,因过于凶险,绝大数人都不愿从事这一职业。所以,采珠人终生不能改业,属贱民。他们要在朝廷派的官员的监督控制下捕捞珍珠,所得珍珠要上缴官府,只有很少的部分可以用来以珠易米,赖以苟活。

      采珠人因无钱置办家业,又无多余资产,只能受人控制。也因此世袭相承,无限凄苦。

      在茫茫大海中采珠绝非易事,人下到海水里命就不由己了。停留的时间短了采不到珠贝,上岸则是鞭笞恶刑;而时间长了控制不好,就会窒息而死。既使幸运都可避免,却还会遇到鲨鱼或其它海底猛兽,葬身鱼腹。除此之外,如果遇到台风等恶劣天气还容易船毁人亡。所以,南海珍珠几乎是以命易命而得。近来海匪肆虐,因而价格连连上涨。就连黑市也已是一珠难求!

      西市怀德坊内胡姬酒肆十分闻名,长安城的王孙公子虽有东市的奢侈浮华,却流连于西市这异国情调的光怪陆离。

      有那金发碧眼柔若无骨的胡姬舞女佐酒,胡旋舞的翩跹,远别于大唐乐舞而另辟蹊径的格调,竟在这长安城里大放异彩起来。

      因得了张韶的吹捧,易装为美女的子规即成为当今天子最为器重的乐师美人。所以,店家特地给他在庭院的杏花树下安排了张胡床。

      张韶坐在子规身旁,手持一长柄团扇,缓缓挥动扇面。那绢扇轻舞,送来丝丝微风,竟吹得轻纱盈动起来。

      子规着一袭白色长裙,裙摆处绣一枝红梅,梳着螺髻淡扫蛾眉,额头贴一莲花形花钿,并用纱遮了半面,露得一双如星的眸子,竟越发显得风姿卓越。

      子规看到有人注目于己。索性装模作样起来,轻拈指尖,翘起兰花指作出妖媚的姿态来。

      庭院中央,一群昆伦奴在跳胡舞。他们头戴着各色面具,将上身□□着,肩的一侧斜披着三寸见方的帛带,帛带黝黑发亮的肌肤更显阳刚威猛的气概。

      舞者统一穿着短裤,赤脚正随着腰间鸡娄鼓的节奏旋转着。他们一边敲着鼓,一边将队形做着穿插的变化,强烈的节奏让场下叫好声一片。

      场下围坐着深目高鼻的胡商、乔装出行的贵妇、锦衣华服的王孙公子、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酒肆妖艳的胡姬待女正频繁为各桌劝酒。

      忽然人群中有些轻微骚动,几个壮汉簇拥着一位虬髯男子施施然而来,子规注意到那男子腰间的佩刀,蛇皮包就的刀鞘竟还扭曲着蝙蝠纹样,透着股森森的冷气。

      也就在那时,子规觉得好像是眼一花,一只蝙蝠竟从刀鞘上破壁而出,直直扑棱到他面门而来。
      子规大惊失色“啊”的一声,竟将面前小几上的瓜果打翻在地。

      张韶有些讶异:“怎么啦?”

      子规颤声指着面前悬停着的蝙蝠:“快帮我赶走它!”

      张韶却茫然:“你莫不是眼花了?哪有什么啊?”

      于此同时,那蝙蝠又逼近了一步,子规几乎听到了那货喉咙中“咝咝”尖锐的声响。

      场上太过喧闹,几乎无人注意到子规的表现,倒是那虬髯男子停住了脚步。“有趣!有趣!”虬髯客抚着胡须一边看向这边,一边哈哈大笑。

      只见他的手,只那么轻轻一点,那蝙蝠竟猛地收住龇起的牙齿,在场中盘旋了几圈之后。化作一缕黑烟,“嗖”地一声隐没于刀鞘之上。

      庭院中欢歌笑语,一切如常。

      “呶!那就是我说的客人苏玄明!”张韶示意那位虬髯客是今日宴饮的主人。

      子规一怔,他听说过这苏玄明的大名。他是长安卜卦的神通之人,据说有前知一百年,后知一百年的本事。

      原本以为他会是一文弱书生模样,却没想到竟是江湖中豪侠的样子。

      那苏玄明看得张韶和子规看向自己,当下略一颔首,眼光有意无意地往子规那儿多停留了一下。
      只一刻功夫,歌舞结束。

      轻纱遮面的贵妇们开始向场内抛赏钱,昆伦奴们各种跳跃腾挪,身材也更显矫健。如此,竟不比歌舞逊色,于是,全场又一番沸腾。

      接下来是胡姬们鱼贯上场,那曼妙轻盈的姿态,再加上殷勤劝酒,一众人等如痴如醉,已显出醉态。

      那虬髯客喝到酣畅处,突然脱去了衣裳,露得两手臂的刺青。竟也是一片青郁郁的蝙蝠,和他刀鞘上扭曲的图纹一样。

      那虬髯的苏玄明一口喝干了壶中酒,顺手就拨出了佩刀。再一个鹞子翻身就跳到了场中央,稳住身形后,立在场中央躬身施礼。

      这时,有侍者来到子规面前约他入场。

      两人见礼后,子规便在场边坐下。

      一通鼓响,子规给了个前奏,那苏玄明应声而舞。

      那刀时快时慢,琵琶声竟跟得分毫不差。直至那刀法奇诡之处,子规拢捻弹奏中将那高音尖锐拉到喑哑时,陡然间做了一个停顿。几乎是在同时,苏玄明的身形一晃,人就到了场边,那刀却直直劈向了子规。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刀已然劈面而下。

      再看子规完好无损,只是那覆面的面纱被劈成了两半。

      场下都被苏玄明的刀功惊着了,静默了片刻,众人掌声雷动。

      那苏玄明面对众人的喝彩甚是享受,还身施礼之后,还有些飘飘然之态。就在要下场时,苏玄明猛然间又折了回来。

      他几步走到子规面前,弯下腰眯着眼,伸出手用手一把托起子规的粉脸,仔细端详。就在子规觉得脖子都快断了时,苏玄明突地松了手。看到子规惊慌失措地样子,苏玄明兴趣更浓了。
      “小娇娘,果真美貌!你就随爷去吧”说罢,就那么一探身,子规竟被他揽在了怀内。场下人竟然觉得苏玄明此举无限潇洒,竟连连叫好起来。

      子规挣扎了几下,却被苏玄明那篐筒一样的手臂夹得动弹不得。他把子规抱到了场下,让人安排与自己并坐。子规着实怕露出马脚,坐立难安。但在众人看来,那是别有一番娇羞动人的模样。
      苏玄明简直一刻都离不了子规,那虬髯的大脸紧贴着子规,一边喝着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子规提心吊胆,到处用眼找张韶,希望他能为自己解围。

      果真,张韶是够义气的!

      他早已举个扇子奔向了这边。正被苏玄明带来的一帮壮汉推搡着靠近不得,子规看他狼狈模样,一头冷汗。唉,这接下来,该如何收场。若是露了陷,瞧这一帮人的样子,莫说南珠,连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子规正绞尽脑汁想对策,苏玄明却突然放开了他。他拿著敲击酒杯,显得兴致颇好。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就就唱起歌来:

      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
      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
      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

      这是来自诗仙李白《对酒》,这个场合如此,其意已是相当露骨,子规已是坐如针毡。

      苏玄明紧盯着子规,那眼里分明有织热的火在燃烧。

      “上好的葡萄酒,从西域而来。”苏玄明很温柔地从小几上的壶里给子规倒了一杯酒,倒满之后,就送到子规的手上来。再看那铜制的杯内,血样鲜红的酒色,如浓浆一般,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

      “喝吧!也可尽早让你回去!”苏玄明意味深长。

      酒是苏玄明亲自送上的,又岂能不喝?子规没奈何间举杯一饮而尽,只觉一股奇香直冲脑门。吃了一些瓜果,子规感觉有些倦了。

      眼皮很沉很沉……

      他依稀看到张韶面红脖子粗“苏兄!苏兄!还看张某几分薄面吧!”张韶一直在吵闹着。

      “你?你谁啊!还薄面?”那几个壮汉揶揄道。但说话的声音却开始有些听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推自己。

      子规醒了,发觉自己正睡在一卧榻之上,四周哪有人影?他欠了欠身,浑身绵软无力,身上仍然穿着那袭白色的长裙,脚上连鞋也没脱。这是哪里呢?子规只记得自己中了圈套,还记得张韶要救自己,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会在此处?

      子规打量了一下,这房间并不大,明显是个里间,外面应该还有一间。房间里多是蝙蝠的纹饰,各种扭曲怪异的模样。除此之外,那墙壁中央挂了一个巨大的八卦图。

      案上有一灯如豆,更显得屋子的清冷。再往那边看,是一几扇开的推窗,窗户半开着,透着外面的一片漆黑,分明是夜色深沉。推算时辰,宵禁已然开始,教坊哪还回得去?现在闯出去就是犯夜,子规可不想受那皮肉之苦。

      不知觉间,子规到了案前,在跪坐下时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件硬物,低头一看,就看到了几案上那把有着蝙蝠纹的佩刀,这可不是苏玄明的佩刀么!子规不由地想到了那张着血口的蝙蝠,不禁打了个冷颤。也瞬间明白:这里分明就是苏玄明的卧房啊。

      忽然案上的油灯一暗,子规看到眼前有人影一晃而过。

      “是谁?”子规紧张了。

      “呵呵”有少女的笑声在身旁响起,同时子规感觉脑门上被人弹了一记。

      子规听到笑声才反应过来:阿蛮!

      是阿蛮!

      合一观,清风真人的徒弟。那个心存执念而成精的花妖!

      捉弄够子规后,阿蛮就现身了。子规虽然自小就见得阿蛮这般形容,却还是吓得连退了好几步,一跤跌倒。

      “呆子!瞧你这般样子!”一身绯衣的她娇憨的掩嘴笑着,另一只细如春葱的手则轻轻将子规拉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为什么不救我!”他问。

      “我早就来了啊。”阿蛮一幅无所谓的样子,“现在我不是在救你吗?”她饶有兴趣的拉着子规转了一圈,狡黠地说“你以后就这样装扮吧,我们做姐妹可好?”

      子规想到了被苏玄明抱在怀内的一节,脸不由的一红。阿蛮看着哑然的他,忍住笑安慰他“放心吧!换了装没人认得出你!”这才算缓解了些尴尬气氛,阿蛮这才接着说“真人让我带你回观里去!” 子规有些犹豫道:“我们教坊那边……”阿蛮白了他一眼:“明日使人去你们教坊说是观里有事,向他们借人!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子规这才放下心来,正待出门,“糟糕。”子规停下了脚步。“我得要回我的南珠!”想到自己如此折腾,连酬劳也不要么!他不太甘心。

      阿蛮皱眉:”身外之物,你何需如此看中?”

      “身处红尘,自然识得此物的好处!”子规回答。

      “好吧!那我在此处等你。“小花妖打了个呵欠,化作一团粉色轻雾,飘到窗外那棵花树上去了。

      此时,外间传来说话的声音。原来,外间一直有人。只是子规光顾着和阿蛮聊天,把外间给忽略了。

      子规悄悄靠近门边,悄悄用手指捅破门上的糊纸,往外间观瞧。

      外间厢房,灯火煌煌。虬髯的苏玄明穿着紫色的长衫,正对着门的方向跪坐在地上,正在几案上写着什么。与他相对,背对着门的是一身着土绿色衣着的男子,正跪坐着。

      只听“当啷”数声,有铜钱落盘。子规侧了侧身,换了个方向,仔细再看,却见地上有一卦盘,那三枚铜钱正在盘内,声响即由此发出。

      “苏兄,成了,已然六次了。”那绿袍男子侧身深施一礼。声音很耳熟,再看形容,竟然是那张韶!

      子规一惊。

      却只听得苏玄明“嗯”了一声,抬了抬眼盯了张韶片刻,仔细看了看卦象,双眉紧锁起来,“若不是你执拗由酒肆跟入府内,你我也无此缘;若不是你拚命护着这位姑娘惹我动怒,倒也见不得你奇人奇运!”

      “原先某只是要带走乐师,不料苏兄盛情相留。酒酣耳热之机,讨扰问卦,失态!失态了”张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某想知道自己的前路,也好决断与那位姑娘如何相处。”

      苏玄明翻了个白眼,用手指了指子规所在的内间“可是这位姑娘?”

      子规看到他手向自己指来,几乎吓了一个哆嗦。

      张韶回首,面色凄然:“不是他!”

      “你问得是前程,怎么凭空扯上女子来!”苏玄明有些不悦。

      张韶搔了搔头发,低声道,“对某来说,那是一样的。”

      子规正打算从门边离开,苏玄明似乎把卦象推导出来了。

      苏玄明看了看卦象,又看了看张韶,沉吟了许久。然后突然地哈哈大笑:”张兄你注定将有大福大贵!坐拥天下!有天子之相啊!”

      天子之像?就这个像貌一般的张韶?子规差点笑喷。

      子规还发现:苏玄明对张韶的称呼突然间变成了”张兄“了,就连神情也变得恭顺无比。
      再看那张韶如遭电殛,神情呆滞,但,那厮分明是信了!

      苏玄明跪爬到张韶面前兴奋不已:“张兄今后是能够坐在皇宫的御榻上和我喝酒椡菜之人!”他激动的脸都变色了,“依靠你,小弟我也能位极人臣!”

      张韶心神不宁,嗫嚅着:“圣上在朝,你我皆为属民,又岂能犯上作乱?”说完拨脚欲走。却被苏玄明一把抱住:“当今的皇上白天打马球,晚上猎狐狸,忙得不可开交,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宫中,朝臣们莫不怨声载道。只待张兄振臂一呼,天下定将追随!”

      “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子规大惊失色,一个不小心,竟然把门推开,整个人都随着敞开的门摔了出去!

      屋外两人毫无防备,看到跌出的子规,也是吓了一跳。

      “你可是都听见了?”那苏玄明面沉似水,一步步逼上前来。

      张韶手足无措直欲伸手要拖住苏玄明,苏玄明一声断喝:苏玄明一声断喝:“你不知此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凡多一人知晓,我们两人死是小,九族被诛你可想到!”

      张韶听得此话,将信将疑看着子规:“你不会说出去的罢!”一怔之下,手下一松,那苏玄明就窜到了子规面前。

      “我什么都没听见啊!张贤弟,快来救我!”子规吓得手脚抽筋,连爬都爬不起来。

      眼见得苏玄明一把扯下衣襟,露出两臂的蝙蝠。他稍微一用力,那些蝙蝠竟都由他手臂上尖叫飞出。盘旋中变成了无数把悬停在空中亮晃晃的匕首。那张韶看得是张口结舌,他木然地看了一眼求救的子规,竟然把头别转了过去,不再看他。”说是迟那是快,此时苏玄明已运足了力气,举刃向子规刺来。

      然而,一阵粉色的轻雾突然在子规身旁弥漫了开来。那纤手对着匕首只那么轻轻一拨,匕首全部化为蝙蝠一齐扑向苏玄明,他整个人就在蝙蝠飞入的瞬间飞弹了出去。

      那张韶也被惊动的掉转头来,与苏玄明一起直直瞪着那粉红雾中的一只人手。那手挥动处就闪起一道红色的闪电,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向两人劈来,只听得一声大叫,两人翻眼晕倒在地。

      绯衣的阿蛮这才完全现了身,低头看着地下晕倒的两人笑道:“还道是草莽豪杰,却不料也是这般胆小!”说完又掉转身对着跌坐地下的子规,“你还要讨那南珠吗?我还可以让你等他们醒来哦!”她调侃道。

      子规连连摇头,眼下他只想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阿蛮抬头看了看天色,仿佛是自语:“天黑路滑,还是要盏灯才好。”说完,那摊开的手心里,豁然绽放开一支洁白的玉兰花来,只一瞬间便由花苞开成了碗大的花朵,然后就变成了一盏花灯。

      阿蛮转手递给子规,自己转身便往外走。

      “只一盏灯么?你怎么办?”子规问。

      “这灯不只可以照路,让那些魑魅魍魉远离,还可以避开凡人之境,免受打扰。”阿蛮浅笑,“只有肉身凡胎才需要这些器物庇护,我并不需要啊。”

      长安的夜市寂寂,只有披坚持锐的甲士在巡夜。子规提着花灯和花妖一起并行在空旷的街市上,月明如水,街道两侧的渠沟有潺潺水流声。

      眼睁睁看得军士从身旁掠过,却茫然无视的状态让子规很是新奇。于是,他就提着灯笼挡在了大队人马的跟前。然后,那些军士竟直直穿过子规的身体。

      这时子规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是透明的,遇树穿墙毫无束缚。

      眼看就要到合一观了,阿蛮这才告知:“琵琶作怪了!”因为它认定了主人,清风真人也拿它没了办法,只能请子规前来。

      这把琵琶名唤“玉人梨花雨”,正面捍拨由极薄的皮料制成,通身施有螺钿花纹,腹面螺钿嵌出盛开的梨花经雨打湿的细腻场景,甚至还有一阵风过后,梨花片片零落飞舞直至琵琶的背面。它原是霓裳羽衣曲中主奏琵琶,深得杨贵妃的喜爱,相传在马嵬坡乱军中流失。流落到永嘉手中时,竟有了肆意凌厉之气。

      琵琶是清风真人还是公主时赠给子规的,初使时并未觉察异样。用得长了,才发觉此琵琶的怪异之处:它最喜人欢马叫的热闹所在,一天不弹够四个时辰,定会十指肿胀如纺锤动弹不得分毫。初时哪晓得它的厉害,直到疼得辗转反侧,公主才告知缘由。

      子规让这琵琶折磨得心惊胆寒,几乎有时间就拿着琵琶弹奏。人人皆以为子规勤奋,却哪知是那琵琶的刁钻古怪逼的呢。

      “借琵琶的飞儿,已经日日弹奏,也满了四个时辰。”阿蛮叹气,“你那琵琶就是不认!可怜那飞儿十指肿胀如纺锤,现下已是昏死状态了……”

      子规原想借飞儿借琵琶从此摆脱困扰,却不料有如此故事。看来,此生注定要受制于那琵琶了。子规打了个冷颤,心中无限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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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文献参考
    长安城布局及坊市相关资料 (日本)平团武夫.唐代研究指南(之六).唐代的长安与洛阳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教坊及乐人考试制度 柏秀红·唐代宫廷文艺研究·杨州大学博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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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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