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作者:晓镜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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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本 踏瑶娘 第二折 清风


      合一观就在永嘉坊,由原公主府地改造而成。因靠近皇宫,香火甚是繁盛。

      清风向来疏懒,出家后几乎少与人应酬,只是每月例行的宴乐才会出面与皇城中的王孙、贵妇相交结。

      清风有一爱好与当今天子李湛相同,那就是“击鞠”。她的道观内有一击鞠场,经常引得李湛来此玩击鞠的比赛。清风的观内弟子组成的击鞠队,技艺高超竟是巾帼不让须眉。

      清风属下的两支马球队,一律仿男子装束。一队着紫,另一队着绯,明丽的衣着上覆以藤甲、护膝,头顶盔帽,无不衬托出那飒爽英姿!因马球赛较为激烈,比赛中不乏死伤之例。所以,清风便制定了与其它球队赛不不同的规则:合一观的马球比赛不止是要将球击入球门,裁判还将以球杆触人为失分。

      因近来李湛常来观内,比赛开始时需奏《凉州曲》临时缺一琵琶乐师,清风才将飞儿留下的。没曾想这飞儿竟是十分乖巧,首场比赛前奏就把那爱球如命的天子给吸引了,钦定飞儿为接下来数日后比赛的首席乐师。

      接下来,那琵琶就开始作怪了……

      飞儿的手指疼痛钻心,药石无灵。哪怕是清风在人后用符咒压制,却也因那琵琶的怨气而屡被冲破。

      眼看看小皇帝李湛又将来访,那飞儿的手指已肿胀若纺锤状,径自昏死过去。清风看着琵琶无奈何拊额,叹了口气:“该是子规要经此一劫!”这才派出了阿蛮。

      子规和阿蛮进永嘉坊时,已是深夜。

      合一观观门紧闭,熏暖的风中有落梅的香气袭来。子规想到了小时候,第一次来公主府时的时光。

      那也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吧,那时的爹娘还都在呢。想到这儿,子规鼻子有些发酸,不由得滴下几滴泪来。

      那泪不小心滴在手上提的花灯上,花灯竟然’嗞”地一声灭了。灯灭的同时,合一观的门也同时开了。

      阿蛮回身对子规看了看笑道:“你不打算进来吗?是不是再给点时间给你哭上一阵呢?”

      子规的脸一下红了分辩道:“小生哪有哭?分明是风沙迷了眼!”

      穿过山门、仪门,又过无数殿,再穿过游廊,他们来到了清风所在的书房。

      “真人,子规来了。”阿蛮垂首在门前轻扣了扣门。

      “让他进来吧!”清风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

      阿蛮推开门,把子规让进去。自己则转身关门退了下去。

      书房内,点了两盏鹤灯。鹤嘴叼着灯盏,盏内的灯芯烧得很旺。所以灯光亮得有些晃眼,把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书房内有一身着青色道袍的女子,但是她整个人的肤色看起来,白的有些过了,脸上一丝红晕也没有,就连那嘴唇是最红的部位了,却也是近乎于白色。此时,她的头发披散着,身子斜斜地靠在几案后的垫子上,正闭目养神。

      子规深施一礼:“真人在上,请受子规一拜!”

      清风笑了将一双慧眼睁开了,黑而深的眸子略略上下打量了打量子规,眼里似乎有些蓝色的光闪了下。“好了,好了!我最烦这冗繁礼节。”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子规:“嗯,看来你还蛮好的。”

      “真人,小生算不得太好!若不是阿蛮及时赶到,恐怕我就成了那苏玄明的刀下之鬼了!”子规有些后怕,感觉自己现在的后背还有些发凉。

      清风看着子他,嘴角轻勾。

      “取下来吧!是你惹得事端,自己收个尾吧!”她用手指了指墙上挂的那把琵琶。

      子规看了看自己那把琵琶,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口忍住没说。

      “你可是想说,为什么偏偏是我?”

      子规点了点头。

      “世间万物,有时是一种相知吧!”清风吧了口气,“这琵琶也算是死心眼,这颠沛流离间,却一定要跟随李家人才能安生。”

      子规看了看琵琶,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亲。落梅下,父亲弹琵琶,而母亲则在翩跹歌舞……
      子规取“玉人梨花雨”的时候,手指无意间划过琴弦。琴弦仿佛尖锐的啸叫了一声。

      “若你想救飞儿一命……”清风苍白的嘴唇泛出一丝浅笑,“你就在此弹奏吧!”说完清风翻身往外走,她打了个吹欠“我去歇息了,你好好弹。”

      “这……这深夜,弹琵琶?不是在扰人清梦嘛!”子规有些哭腔,其实他更害怕的是四个时辰的漫长。

      “你只管弹吧!我布下了结界,没有人会听到的。”

      子规整个人都傻了。

      如果你能突破清风布下的结界,你定会看到:子规一脸悲切,时而用拨子、时而用指尖,双目通红地抱着那琵琶一直弹奏,不知东方既白。

      早课结束,清风立在梅树下,若有所思。此时的她已将头发挽了个髻,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很多。

      此时,清风正看着后院中奔跑的飞儿。只见飞儿轻盈地跑跳着,将消肿的双手举过头顶,手舞足蹈向清风挥手,“真人,真人!快看!我的手指全好了!”

      清风向她点了点头,低声叹息。

      “真人可是想让飞儿离开?”那个突然从花影中钻出的面容娇好的少女,边问边装模作样的甩了甩手上的拂尘。

      “是阿蛮啊,这次你倒是猜对了!”清风莞尔。

      和清风的苍白相比,阿蛮的脸显得红灿灿的。那粉面若胭脂颜色,即便是青色的道袍穿在身上,那整个人还是显得粉嘟嘟的,还带有少女特有的娇嫩。

      “那飞儿,过于执著的业终究会害了她!”阿蛮做了个鬼脸,悄悄的站到了清风身侧。

      “你既是知道,就多劝劝她罢。”

      “这个嘛!”小花妖一笑,用手捋了捋拂尘,“奴家好像说不动她哦。前几次,都潜到她梦里去结成幻境吓唬她,也不管用啊。”

      “阿蛮,你修炼多年,这次是到用你的时候了。”

      “真的吗?”小花妖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

      她和清风是在一次宴饮时结识的,那天小花妖变作婢女在一豪门酒宴上贪杯醉酒,显露真身差点被席上的法师收了去时,是清风使了个障眼法救了她。小花妖感恩戴德,由此拜了清风为师,立志修仙。

      “这次管用吗?”阿蛮怀疑地问。

      清风淡淡一笑,“颠倒由心,是心魔。此事怕是无法逆转。”她掐了掐手指,面色一沉,“下午……你带她到偏殿吧!”

      那飞儿已知琵琶古怪,更知晓是子规出手相救,感激涕淋之下,央阿蛮一起跑了几次书房。无奈那子规,仍着女子妆扮,睡得如同死去一般。连推几次也未推醒,只得作罢。

      下午,飞儿换了件绯色衣裙,还特地贴了个花黄。一路袅袅婷婷往偏殿方向而来,青衣小道姑们,看着那花枝招展的环佩叮噹之态,莫不驻足观瞧。

      飞儿心下得意,脚下就越发轻飘起来。何曾提防眼前的台阶“小心!”旁边的阿蛮伸手一把拉住她,只听“嘶”地一声,腋下撕了一个大口子。“哈哈”小道姑们哄堂大笑。

      飞儿羞愧难当,夹紧衣袖再也不敢招摇,灰溜溜地逃去偏殿了。

      “这就是你带我来的偏殿吗?”飞儿抬头看着匾额上“救苦殿”三个字发问。

      阿蛮点头:“正是此处!”

      此殿在合一观南部方位,奇的是那高大庄严的气势,似乎并不输于主殿。殿外两抱柱上有一金字楹联,飞儿一个字一个字轻声念道:“七宝骞林演说回生之道,九光莲座提携返魂之真”。念罢之后,飞儿盯着那字发了会愣,仿佛是自言自语:“明明是救苦,不说当下,却为何说回生、返魂!”

      阿蛮白了她一眼,“想来你也知陈唐总兵李靖之子小仙哪吒吧!这殿里供的便是哪吒师傅太乙真人。想当初哪吒杀了龙王三太子后闯下大祸,丧子之痛的龙王水淹陈唐,逼迫抽龙筋的哪吒还命,那哪吒为了撇清父母关系,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自杀而亡。只剩一息游魂去找师父,太乙真人看他真身已毁,就借莲花和鲜藕为其制作身躯,使哪吒得以还魂再生。”阿蛮到此处反问飞儿,“若只顾当下,真人何苦多事!”说罢竟丢下飞儿,径自上台阶向殿内去了。

      殿内太乙救苦天尊圣像骑一九头狮子,左手执甘露瓶,右手执宝剑正端坐在殿中位置上。飞儿入殿,对天尊行了三礼三叩礼后,就见到侧手位伫立的清风和阿蛮。

      飞儿连走几步,面向清风盈盈拜倒施礼,“感谢真人出手相救。”

      即便是在不甚光亮的殿内,绯衣的飞儿,那婀娜身姿、杨柳蛮腰,仍是风情万种的姿态。

      清风看在眼里,笑着走过去拉起飞儿,“飞儿姑娘无大碍就好,不必多礼。若不是贫道相留,料姑娘也不必有此劫难!”

      飞儿立起身,“小女子虽愚钝,也知真人留下奴家的用意。有为陛下演艺的由头,胜过千万护身灵符!”

      清风笑了,“姑娘可知这道’灵符’也有两面?不可能时时奏效,甚至可能会变成’催命符’?”

      那飞儿沉默半晌,突然道:“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哪能顾及太多!”

      “飞儿姑娘,倒是个爽快人呢!”阿蛮在一旁忍不住挖苦道。

      清风看向飞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姑娘的伤才好,道观又缺医药,现下回教坊医治怕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陛下已钦点了奴家为日后击鞠赛作开场演奏啊。”飞儿嘴角抽搐。

      清风闭口不言。

      倒是阿蛮耐不住性子,跳将起来。“呃……大唐皇上日理万机,哪能把这些小事挂在心上。”她原本是想说大唐皇上日夜玩乐,力士比武、猎狐等花样繁多,哪还记得你这等小事。但话到嘴边顾忌到师傅清风,口里的话风却也改了去。

      “不对啊,奴家明明记得有执事内官有记录此事的。”飞儿抢白道。

      “你……”阿蛮大怒,那手一下就挥了起来,渐渐有粉色的烟雾从她指甲里溢出。

      飞儿一味地在踢地上突起的砖面,眼睛只盯着地下的位置,因而阿蛮那离奇的样子,她并未发觉。

      清风用眼瞪了一下阿蛮,面露愠色。

      阿蛮吓得即刻收手,烟雾立时消遁。

      “可是,贫道心意已决。必定要送你出观不可了!”清风拂袖而去。

      飞儿软倒在地,面色苍白。

      “小女子宁愿跪死也不愿离开!再不成奴家就吊死在合一观门口!”

      “嘿,你还耍上无赖了不成!”阿蛮跳脚。

      眼见那飞儿跪倒在地,清风并未回头。

      “真人,她坚持不下去吧?”阿蛮回头看了眼飞儿,匆匆赶上来问。

      “也许。”清风不置可否。

      “那她若真的一直跪下去的话,真人,我们又该如何?”

      “该如何就如何罢!你不知我们刚才所在是'救苦殿’么?”清风顿了一下,“刚听你对那飞儿说起'救苦殿’头头是道,今日为师不妨考你一考,这'救苦殿’是何由来?”

      “是何由来……”阿蛮张口结舌,窘得脸都红了。

      “阿蛮,你只是个小花妖啊,不是还在修行嘛!”清风笑咪咪挥手,“太乙救苦天尊是天界专门拯救不幸堕入地狱之人的大慈大悲天神。受苦难者只要祈祷或呼喊天尊之名,就能得到救助,化凶为吉。太乙神誓愿救度一切众生,又应化于十方,化号为济度人鬼的十方救苦天尊。人在危难之时,只要念诵天尊圣号,天尊即随声赴感,前往解救。”

      “那……天尊岂不是很忙?”阿蛮有些想不通,“是我的话,只挑容易处理的相帮。其他的要劳神烦心的,就任他自生自灭好了!”

      清风莞尔,“好在你不在殿内,否则你又损了百年的道行!”

      小花妖吐了吐舌头,向着“救苦殿”方向连行了好几个礼。“天尊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就饶恕小道吧!”

      “即便是执念,却也是此生的历劫,原本就躲不过去的”,清风看着殿内跪着的身影叹了口气,“原本是想救她于水火,怎奈凡眼蒙尘贪恋荣华,又怎能救得出来!她若坚持的下去,就只有满足她的愿望了!”

      “真人,就让我幻化一下去吓唬她,让她死心如何?”

      “你能待在观内,是诚心所至。但你若要施法,就是妖了。还记得我刚刚阻止你在殿内施法?还好发现的及时,否则你即时会被打出原形被天尊的法器收了去。”

      “那怎么办?”阿蛮傻了。

      “这时候只能靠凡人了,等子规醒了,让他去偏殿。他去劝的话,也许会有用!”

      弹够了四个时辰,知道飞儿醒了之后,子规就瘫在书房睡了整整一天。要不是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估计他还得睡上一阵子。

      醒来的时候,他看见阿蛮正在点灯。

      阿蛮听到声音知是子规醒了,“案上的食盒里是真人让预备的食物,洗漱完先用点吧!”她点好两盏鹤灯后,这才回转身,“如果嫌太过干涩,下面屉盒内还有豆汁汤。吃完后,我领你去偏殿。”

      子规虽睡眼惺忪浑浑噩噩,却仍不忘问飞儿的情况:“我睡之前,就听说飞儿好些了。吃完后,是否可以先去看下病人之后再去偏殿?”

      阿蛮淡淡一笑:“不必了,不烦劳你多跑一趟了!飞儿也在偏殿!”

      “她不好生歇着,去偏殿作甚!”

      “这飞儿姑娘早就和无事人一般了。在你打呼噜时,人家都来看过你了。”

      子规生气:“那你为什么不叫我?”

      阿蛮撇嘴,“你睡得那么酣畅,连推了你三四遍都不醒,谁忍心叫你呢?” 子规听了有些汗颜,只能借称去洗漱才将话题支开。

      拆了头饰,换回来男装,子规感觉舒服了很多。他打开了食盒,囫囵着不消一刻就已风卷残云将食物吃了个干净。“走,我们去偏殿罢。”阿蛮几乎都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

      春天的晚上,花香馥郁。子规他们沿着花树迷离的院落,往观内的南部方位而来。

      “阿蛮姑娘……”

      “嘘,叫我无花。”阿蛮纠正道。

      “无花?呃……”子规差点吓傻了,“是你师傅帮你取的么?”

      “道号一定要师傅帮取的么?”阿蛮纳闷,“是我想了很久,才觉得这个名字最适合我,我正打算禀明师傅,以后这就是我的道号了!”

      在观内这么久,连道号也没有吗?子规心下越发佩服这师徒二人的做为了,也许这才是世外高人应有的豁达吧。道法自然,无欲无求,道号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发问:“无花……”子规好不容易改口,“你不觉得这着实像个和尚的名字么?”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就好啊!”月光下阿蛮停下来,笑咪咪地回答。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救苦殿。殿内的灯影婆娑,大殿的门敞开着。子规还在琢磨”无花“这个道号的问题,却不曾想一抬头,正看到了一匍匐在门口跪塌上的女子。

      子规吓得“啊”了一声,却忽然想起这里是道观,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之事。这才仔细定睛去瞧,那是一个绯衣女子,正跪在跪塌上却是动也不动。

      “该不是晕倒了吧!”阿蛮有些诧异,“只不过是从下午跪到现在,这么不经跪吗?”

      子规却在此时认出了熟悉的身影,“她是飞儿?”冲上前欲拉起飞儿,却又想起男女有别的礼数,尴尬地收住了伸出的手。

      阿蛮瞄了他一眼,不紧不慢拉起了飞儿,但见她气若游丝已然昏厥。“本来是想等你醒来劝她回归教坊的,没想到竟晕了去。”阿蛮苦笑。

      这到底怎么回事?子规脑袋如一团乱麻,不是要救她么?不是病都好了么?怎么又跪在了此处?这到底什么情况?

      阿蛮看着一头雾水的子规,笑得颇有深意:“你这一堆问题,我要回答哪一个呢?人都已经晕了,还是救人要紧吧!你把她送到真人那去,真人自然会和你说。”

      子规突然想起,阿蛮这只花妖是能听见人的心声的。

      阿蛮和子规原路返回。阿蛮走在前面,子规背着飞儿跟在后面。别看飞儿纤弱的身子骨,却还是很有些重量的,子规背得有些气喘,渐渐越落越远。阿蛮来来回回等的很不耐烦,“你且慢行吧,我先去通报给真人,也好让她有个准备。”说完丢下子规一溜烟地跑了。

      子规擦了擦汗,原地稍停了会,正要前行。却感觉背上的人轻轻动了动,然后耳畔传来轻语:“子规,你一定要帮我!”

      子规一愣神间,“难道你是使诈!”手下不由得一松,那飞儿差点从背上滑落。

      “你不能放我下来!她们如果知道我晕死是假,就一点回转余地也没有了!”

      子规还没来得及回答,脖子上就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一滴滴滑了下来。

      原来,那飞儿竟是哭了。

      “真人要送我回教坊!”

      “你是不愿意么?”子规很纳闷。

      “好不容易得见皇上,又有点名表演的机会,让我回教坊是何道理!”

      “真人她是有缘由的罢!”子规隐隐觉得不安,却又说不出道理来。

      “教坊女子有几个能得见天子,又几人能成为前头人出入宫廷,服侍皇上?”

      “呃,服侍皇上?宫门内有三千佳丽,那光彩只是瞬时。”

      “如果能入宫进宜春院,又怎能说‘只是瞬时?’”飞儿反驳道。

      子规听得“宜春院”三个字,暗暗点头。原来,这宜春院也是在玄宗一朝时从太常寺的音乐机构中分离出来的,在宫内有专门的院落,以作乐舞服务。入选宜春院的大多是乐艺超群的女艺人,并多来自乐户藉人士。她们受皇上恩宠,享受嫔妃同级待遇,主要是为皇帝内宴和日常生活提供乐舞服务。

      “你道我时常偷接私活坊内是不知的么?他们睁一眼闭一眼却是为何?我赚来的那些钱不都是去他们那里了,上下打点希望多点进宫的机会。我可不愿意人老色衰落入荒坟乱葬……”飞儿又接着补充。

      子规一时语塞,他的确看到教坊内最终淘汰流落街头的惨状。对于那些同仁,一开始大家还顾念情谊,偶尔接济,可是时间久了,也就接济不过来了。

      “那么,我该如何帮你?”子规心软了。

      “且往那假山那边去,那样方便说话”飞儿说。

      子规看到左手边不远的假山,掉转身深一脚浅一脚背着飞儿往里走。走到更深一些的地方,确定四处无人,这才将飞儿放下。

      这假山四面合围,且隔着一片山岩、树丛,俨然是别有的一块小天地。

      待子规喘息定了,飞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从中倒出一粒黑黑的药丸。

      “这叫‘冷香’丸,采用百花精华而做。最主要有藿香、曼陀罗和迷迭香,有麻醉、促眠的功用。宫里人失眠,一般会用它少量药剂来促眠。整个药丸吃下,会昏睡三天方醒。原本是我要吃下的药丸,可是考虑不日将要在圣驾前演出,就放弃了。”飞儿定定地看着子规,“若是你吃下此药,昏睡三日。真人必要会为你医治,如此,时间大致够了,我就不怕回教坊了。”

      子规接过药丸,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只有一股药味。看样子平淡无奇,子规有些将信将疑,“如此小药丸,当真有此神效?”

      “欸?!你是不信我啰!”飞儿一甩手,有些生气。

      “若是真能帮到姑娘,吃个药又算什么呢!”子规一口将药丸吞下。因为没用水送服,药丸在舌苔上粘停了片刻,一股苦味交杂着说不出的怪味,一气冲上了脑门。子规一阵作呕,差点就将药吐了出来。

      “子规,小心!千万别吐了。那药我只有一颗!”

      子规看着飞儿那期盼的眼神,费尽心力,狠狠将药咽了下去。他却在瞬间,听到了自己的耳鸣声,心脏也仿佛绞痛了一下。但是,那感觉瞬间就没有了。子规觉得那是幻觉……

      书房被收拾干净了,飞儿就被安置在卧榻上。阿蛮和子规立在鹤灯的旁边,清风则坐在榻前给飞儿把脉。

      “脉息虽平稳,身子的确是虚空了些。”清风看了子规一眼,“待她身子好些,你们一同出观。”

      子规点头,但头上却开始冒出了点点冷汗。然后身子就往鹤灯上倒,阿蛮吓了一跳伸手相扶,却没扶住,那子规竟直接向前扑倒了。

      好在书房的地上铺了波斯的地毯,子规迎面跌下。

      清风抢步上前扶他起来,子规已是人事不知了。搭了一下他的脉,清风开始皱眉,“竟中了宫中之毒。”

      阿蛮花容失色:“这……”

      “这毒叫‘妄情’,通常是用在被打入冷宫的妃嫔身上,是断绝皇上顾念旧恩心意回转的狠毒用招。它无色无味,很难被人发觉。世上并无解药,中毒之人仿佛历过死境,昏死三天醒转之后还有七天的神颠不堪之症。那七天疯魔之症发作起来,任是天仙也让人避之不及。”清风看着被弟子抬起的子规,轻轻摇了摇头。

      西跨院的厢房是客人的住所,开着连片的玉兰花。观内丹炉的香烟袅袅,在花树间蒙上了一阵轻纱似的朦胧。

      子规已经睡了三日,依然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倒是那飞儿,苏醒了之后,就衣不解带的守在子规病榻之前了。清风每回来,都见到她在那垂泪。

      “这飞儿,真是心善吗?”阿蛮有些怀疑。

      清风诡魅一笑:“你说呢?”

      “小徒愚钝,总是把人往恶处想。”阿蛮脸红了。

      “这也不是坏事啊。”清风拍了拍阿蛮的肩膀。

      “真人,我给自己起了个道号,叫无花可好?”

      “无花么?”清风笑了,“阿蛮很有慧心呢。本以花为生,花开无季,却名‘无花’。”

      “那,我从此就叫无花了。”阿蛮很是开心。

      到第四日,宫里的阉奴来传信,说是皇上有要务,前来打马球的事往后延了。原本正在规整的马球场当即停工,加紧操练的马球队也换回了道袍。

      观内一下子恢复了平静,日日早课、晚课,仿佛尘土飞扬的马球只是个小插曲。

      第五日的早课结束,众人正从大殿往外走。突然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危险呀!危险!”纷闹中有徒弟匆匆来报,原来是那子规醒了,却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观中的高塔。人正悬在塔四层的塔沿上,用一只手攀着栏杆,疯疯颠颠在窄窄的塔沿上边唱边舞。

      清风看得如此情况,心中暗道不妙,心知那“妄情”的药力已发挥作用了。

      因在高处,子规这一行状,竟引得众多人的围观。清风使人关了观门,叫了徒弟上塔拿人。可一旦有人接近,那子规就越发疯起来。有几次,人差点就摔下塔来。

      阿蛮惊异:“这‘妄情’如此可怕,怕是子规清醒会羞愧不欲为人了罢!”一时只见那子规高声叫骂,一时又踏歌而舞。但见那檐瓦瑟瑟抖动,时有碎块瓦砾,零零落落地下坠。清风也束手无策,“真人,且让小女子上塔一试。”飞儿绯衣飘飘来到面前。

      “你有何高招?”清风面沉似水。

      “真人可知子规演的曲目?”清风看了子规那不堪形状,几欲掉头。飞儿接着说,“真人看此歌舞,似觉不堪。看似疯魔的形状,乃是诉说女子凄苦的身世。这曲目叫‘踏瑶娘’,故事是说,北齐有男子貌丑又爱喝酒,每次必醉,每醉辄殴打其妻。他的妻子漂亮有才情歌舞俱佳,因感叹自己的身世悲凉,就作了怨苦之词以歌唱。后来,世人将其改编,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其后为了表演效果,又加入丈夫上场情节,在台上作打骂之状,引发与众人的互动而倍受欢迎。既然子规在演曲目,不如依他步骤。现下,小女愿着男子衣演其丈夫,情境发展,子规为妻,如此奴家就有办法让他下塔。”

      清风无奈只能让人找男子衣给飞儿换上,让她换下塔上的徒弟们。

      塔上子规正且步且歌,却见男子衣的飞儿。当即停了脚步,神思有些恍惚。飞儿一咬牙,竟也一手拽着栏杆将脚踏上了塔沿。观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连远远一行人马也被吸引了过来。那飞儿虽着男装,但清丽模样一看即知是女儿身。那跳上塔沿身姿矫健,却是别有一番动人情致。

      只见塔上的飞儿气势汹汹,脚步踉跄,却是双目充泪,她在塔上作着追打子规的样子。就在快接近他时,她忽地回转身子,跳回围栏内来。那子规探手相搏,怎么都够不着飞儿。就听他一声怒吼,手攀栏杆跳了进来。

      子规人一落地,就被清风的徒儿们捆了个结实。而塔下一堆看热闹的闲人,一齐拍手叫起好来。
      把子规关到西厢去不久,观外就有人敲门。

      门开后,一支人马就进了观内。有小道童认出是宫内人,正待通传却被阻止了。一行人熟门熟路自行就进入了观内。为首的是一个十五六的年轻男子,身着都城流行的骑装,踏着马靴闲步而来。男子面如冠玉,剑眉朗目,嘴角始终向上翘着,让人看起来一直是微笑着的模样。虽有些放浪无状,却是很潇洒的派头。

      那一群人高马大的随从进了观门后,即恭敬地在他身后分为两列等候在原地。而他头也不回,把马缰丢给随从,却将马鞭对折着拿在手上,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往观内走。

      飞儿正从西厢方向走来,远远看到了男子,飞儿一惊:那吊儿郎当,却又神态倨傲之人,不是当今的天子--李湛吗?飞儿低头,装着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往前走。

      “你是那个在塔上跳舞的姑娘吧?”李湛手执马鞭挡在了飞儿面前,已然忘记了那个他钦点要在马球赛上表演的女子了。飞儿看此情形,心下当即了然。既然李湛没认出自己,那她也装作不识好了。

      于是,她抬头轻笑,再施一礼:“正是奴家。”李湛却觉得有趣,紧紧盯着飞儿,“本来我们是出城打猎的,看到塔上的你,我才进观的。”“阿郎见笑了。”飞儿掩唇笑道。

      “我喜欢胆大的人,胆大的女子我更喜欢。”李湛笑了,突然他用马鞭挑起了飞儿的脸,“你明明是认得我的,却装作不认识的模样!是也不是?”他的脸靠近飞儿,眼睛里充满戏谑的味道。
      “无量天尊,贵人来观未曾远迎,还望恕罪。”清风一袭青衣飘飘,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

      李湛收回马鞭,看着清风,笑容满面,“真人仙风道骨,何时来到近旁,竟然没有察觉。”
      说完竟挽起清风的手,很是亲热。

      “我新近制了一味好茶,不如去吃口好茶如何?”清风拉着李湛往后走,瞥眼看见立在旁边的飞儿,当即挥手让她离去。

      “真人,让这位姑娘去侍茶如何?”李湛却意犹味尽。

      “如此甚好!”清风点头。

      远远子规在西厢声嘶力竭的嚎叫,声音断断续续,多少有些吵耳,李湛不耐烦。“那个痴汉,怎么在观内?不如丢去让我的角士练练拳脚罢!”

      “那可不是痴汉,他是我以前府内的家奴。现下患了失心疯症,过段时间就会好了。”清风回答。

      “既是真人府上的,且饶了他罢。”李湛笑了,顺手将马鞭插在了腰带上。

      飞儿将清风拿出的茶饼用错金银的碾子碾茶,不一会儿,那茶就碾成了粉末。然后又拿起茶罗,细细筛着粉末。然后把茶末投放到滚水里,加入了些盐,用风炉煎煮。之后舀出茶汤,分入茶碗,再分别奉给两人。飞儿的茶,做得极好,因火候掌握的恰到好处,盐让茶汤呈现一层白色汤花,因而那汤汁浓而不涩,盐的后味竟让余香绕舌,经久不绝。

      李湛坐在席上,时时分分盯紧飞儿,看她一步步煎茶动作,竟是饶有趣味的样子。于是,李湛竟在观内呆了一个时辰方才起身。

      他们去后不久,即有内官到观内通知。七日后,皇帝即来观内观看马球比赛。

      清风不提贵客是谁,飞儿也闭口不言。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飞儿时常会因子规的病情,被清风召唤去。

      也许是春日太容易困,暖阳又太和煦,飞儿来见真人时,清风多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她总是让飞儿坐在身侧,睡够了半个时辰后,才会听飞儿说话。

      “飞儿不只是歌舞,连茶也煎得精妙呢。”清风斜靠在床榻的屏风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飞儿。

      “真人谬赞了。”飞儿跪坐在旁边。

      “我在好奇,你娘亲是怎样的人呢?你应该像她罢。”

      “爹娘早逝,奴家长在姨妈家。”

      “那时应该吃了不少苦吧?”清风仿佛是无意。

      “嗯,奴家……那时年纪尚小,后来到了教坊,过去的事,不记得了呢。”

      “有些事不必执念,忘记倒是好。”清风叹了口气,“子规这几日应该闹腾得厉害,你要多费心了。我们毕竟为出家人,还是多有不便。我已叫人通知了你们的教坊,说你们还将在我观内呆上些时日。”清风淡淡说。

      飞儿点头,“真人放心,奴家将会好好照料子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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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考资料
    碾茶 孟晖· 《盂兰变》
    宜春院 王立·《欢娱的巅峰--唐代教坊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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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琵琶行
    长安城内,政事更迭、百鬼夜行,天子狐妖、佞幸歌姬、妖僧男宠组成了权欲、爱恨交织的光怪陆离的诡异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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