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梦霖铃

　　元音现世，血洗朔州。朔州遍地白骨，往日的安逸宁静不复，唯有阴风嘶嘶哀鸣。一时间江湖人心惶惶，一句动人心弦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竟成了人人闻之丧胆的魔咒。

　　朔州掌事家族掌门卫奕与夔州掌事家族掌门赵无怨带兵讨伐，大败，两万仙士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全部战死且被割下舌头。宁、衣、景、屠四大家族派出讨伐的仙士一批又一批，皆有去无还，却更无甚良计。原鼎盛至极的四大家族霎时间萧条无数，孤弱零丁。整个华夏已打得筋疲力尽，然无法奈元音何，别国欲支援，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军一去不返。

　　人们只得眼睁睁看着元音敛去无数战死者的遗体，再将他们全部练成为她所用的“白尸”大军，替她出征。

　　逸潇拖着疲惫的身子茫然若失地走在金陵城的街道，目光只是愣愣地落在地上。风吹过来拂过去，凌乱她的长发。她不管，不理，只漫无目的地走。

　　“霜萧文将屠逸清参与讨伐女魔头元音，身负重伤！”总角小童攥着一大卷江湖八卦全身汗津津的跑，似乎已经跑了很久，累得气喘吁吁，脚步有些虚浮，嗓音也不再那么清脆明亮。

　　霜萧文将，是逸清的名号。

　　一旁如痴儿一般的逸潇听到这几个字，顿时如从沉梦中惊醒，发疯似的朝那小童扑去，一把攥住他的肩，眼中迸出急泪:“什么时候的事？！”她急得似乎忘了，身前的只是个不足弱冠的孩子。双手再不受控制，不住地抖，把小童的肩膀掐得愈发重。

　　小童猛地一惊，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面前这个姐姐像饿了三天的老虎一般，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似的！

　　“别杀我……！”

　　小童满是恐惧的哭声把逸潇惊醒了。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急得太过头，吓到那孩子了。

　　她忙逼自己平静下，强作温声道：“小友，我不会杀你。屠逸清身负重伤……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可还好？麒山怎么样了？”

　　连珠炮似的问题把小童问懵了，只愣愣地望着逸潇。过了好一会，他才缓缓吐出几句话:“就……昨日。听说他伤得话也说不出了，麒山也忽然窜出一堆人要造反……”

　　逸潇紧抓他肩的双手忽地松了，神情恍惚起来。她算不算是个不负责任的人呢？如今兄长负伤，麒山正是需要人的时候！她得回去，她得回去！只是麒山还是她的家么？她早已不是麒山的掌门了！麒山于她，如今只不过是别人家的地盘！可她必须得回去啊！对，管他那么多干嘛，她得回去，她造下的孽，也需得她来终结！

　　她不能再犹豫！

　　她忙念句咒，紫电青霜重出剑鞘，势若凌霜。

　　正欲踏上，慕容琰忽握住她手腕:“你现在回去，就不怕成为众矢之的？”

　　她冷笑，一把甩开他的手，咬着牙:“还有什么比失去家更可怕的呢？今时今日，我还顾及那么多？！”说罢，迈出步子，就此远去。

　　狂风掠过她身畔，如初出地狱之恶鬼，迫不及待地撕咬着她的衣袂，侵入她的血肉！穿梭在寂寥云间，她惘然了。她早已生无留恋，尘世亦不容她，那她此去为何？他们不是与她毫无干系吗？她要保护的，究竟是谁？是父亲？可父亲并不爱她。是母亲？何迦仪都说他们并非亲生骨肉，只是利益关系罢了。是兄长？可兄长似乎并不需要她。是麒山成千上万的弟子？可她早已不是掌门。

　　那么，她要保护的是谁？！

　　正茫然，脚下那座不再安逸宁适的小城中迸出了响遏行云的怒吼——“誓死保卫越州！”是越州的仙士与百姓。大敌当前，人们不再分什么三六九等——不论富人贫人，不论仙士平民，不论高低贵贱——都在誓死保卫着自己依赖眷恋的家园！在这一点上，所有的人都一样！

　　她握紧了拳，心中已不再迷茫了。

　　少顷，即至麒山。

　　麒山似乎并没收到战争与风沙的侵蚀，依旧祥和安适。远远便看见乱葬岗大门紧闭，旁边一个守卫也不见。逸潇纳闷，便上前叩门。许久，仍无人应答。她忖度一番，伸出手推门。

　　门吱呀一声，很轻松地开了。她方越过大门，直奔逸清房去。

　　一路上，但见草枯树倒，遍地游丝也无人搭理。她攥紧了拳，默默安慰自己不乱想。风吹过，道旁栽的不知名的植物，因无人浇水而枯黄的叶子终于从赖以苟延残喘的枝头坠下，昏惨惨铺在路上。

　　逸清的小院，连月门都已被蜘蛛网封住了。上面沾着些花草掉下的枯叶，星星点点的，如一张毯，缀着枯叶的毯。逸潇心内一震，越发担心起来。轻轻一点地，即越过月门。院内栽的逸清最爱的花草，早已枯死了。孱弱的遗株无力地伏在几乎干裂的土地上，艰难地站住脚跟。

　　她疯了似的冲进逸清的卧房——

　　空无一人。

　　屋内又是蛛网密布，遮住窗，几乎连个天日也不见。那张雅致的白玉床也早已被厚厚的灰尘与蛛网覆盖，如一床灰蒙蒙的被子。

　　望着眼前这番景象，她再一次茫然了。兄长去哪了呢？麒山的弟子都去哪了呢？不过数月工夫，怎么，都不在了吗……？！连平日里总在院里蹦蹦跳跳的初墨，也都没了踪影。

　　她的家……终究是没了么？是他们摒弃她？还是她害了他们？她不知所措。

　　温亭的小院，没有人;自己的小院，没有人;麒山的练武场，没有人;弟子们的卧房，全都没有人……麒山怎么了？就连当初好不容易整顿好的这一片土地，也要再一次与八百里乱葬岗融为一体了么？

　　……她没有家了。想着，眼泪愈发禁不住，夺眶而出。能怎么样呢？她不知道。走罢……

　　“你是……谁啊？”

　　但闻身后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那样熟悉！她猛地回过身，一位瞎了眼的白发老者正坐在一把木头轮椅上缓缓移近。

　　“唐伯伯，是我！……我是逸潇……”说到后面，她越发没气了。当初是她不负责任地走了，如今再回来？哼，谁要她！她只觉自己像个软弱无能的混蛋，抛弃一大家子人自己出去逍遥，如今回来，谁都不在了……

　　“潇儿……”老者似乎哭了，言语下带着哭音，“你总算回来了……你来找你哥哥罢？他几月前带弟子出征去了，前儿我听外边人说，他重伤……”老者哭得话也说不出。

　　逸潇的泪不禁也止不住了。可现在不是该哭哭啼啼的时候！她强忍着悲痛抹去泪，带着些哭腔，“唐伯伯，我兄长在哪？”

　　老者微一抬头，如望着天，“听他们说，他去了幽州。啊，对了，还有你夫君……温亭，他似乎也在那。”

　　逸潇拜谢老者，便欲前往幽州。一脚方跨出大门，她又回头，“唐伯伯，你怎么办呢？”

　　老者苦笑，“我？我啊……就在这等着你们……回来。一日不回，我等一日;一年不回，我便等一年……直到我这把老骨头魂归西天了，方才休止。你们……可别叫我多等啊！老朽我还想再听听你们谈笑的声音……”

　　逸潇不由又淌下两行清泪，伸出三根指头，如立誓言，“唐伯，你放心罢。我们……一定早日归来……我还想吃你做的松糕呢！”

　　说罢，她忽地跪下，带着泪对着老者叩了三个响头，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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