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梦霖铃

　　回到麒山，天已是黑透了。仰起头，满天的星星水钻一般镶在夜空，闪烁着，明亮着。她并没回乱葬岗，而是很随意地走在已无人的街道。夜深，忽瞥见一处明亮。近前，嗅到些脂粉香。啊，是青楼。

　　无论何时，青楼的大门似乎永远为寂寞的、无处泄火的男人敞开。可逸潇不是男人。放眼整条街道，酒馆，客栈，早已打烊了。唯这家青楼还在往外散着亮光和脂粉香。

　　她无处落脚！每至夜晚，她方觉得无限孤独。她永远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走在街道。下雨无人为她撑伞，天冷无人为她添衣。以往的黑夜，都是挽琴陪她度过的——亦或说是她陪挽琴度过。她怕黑，挽琴更怕。但凡有人在她身边，她便不怕黑;可挽琴，唯有她在身边，方不怕黑。许久未见，挽琴好不好呢？下雨打雷的夜晚，有没有人给她讲故事，陪她捱过惊雷呢？

　　她有些牵念了。

　　脚在不停地往前走，心似乎已飘到无名宗去了。她不知道是什么在控制着自己往前走，只是愣愣地目视前方，任思绪漂泊。脸上忽地一点冰凉——下雨了？

　　下雨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每每至雨天的夜晚，她总会莫名凄凉。不会，有人，站在，她，身，边……

　　“怎么不回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她蓦地回头，但见温亭手撑一把青伞立在那里，阴影半掩住他面庞，半分凌乱，半分温柔。她顺他白衣襟望见衣角被细雨打得微湿，想来是特意出来寻她。

　　温亭见她愣着不语，无奈地白她一眼，一把扯过她至伞下，似是抱怨：“大半夜不回家在外边乱逛什么？害我还得出来找你。”

　　逸潇不领情，小声嘟囔：“那你别找我不就好了。”

　　“你觉得我会不来找你吗？！”温亭忽地定住，眸中添了一分怒意，“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良心？”

　　逸潇自觉言错，忙道：“大哥你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

　　温亭满脸纵容，嘴上仍不饶她：“谁要你认错？我要你好好的，大晚上的，还下着雨，别总出来闲逛！”言罢，拍拍她的肩，仍为她撑伞。雨下大了。温亭轻叹，手腕微微一斜，伞倾向她。

　　逸潇只怔怔地随着温亭走，心下十分凌乱。他……这算是关心她么？有个非亲非故的人下着雨来接她，这是头一回。不言语，心下却感动得快哭了。她一向不受欢迎的，莫说男子，连女子都不愿给她撑伞！除非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似挽琴那样的。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街上寂静无人，可一道苍老颓废的声音忽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

　　逸潇停住了，“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她回眸，瞥见一个老乞丐蹲在那里，口衔一根杂草，喃喃自语，不时又发出自嘲之声。

　　老乞丐抬眼望见她，苦笑道:“姑娘，若不出老朽所料，你定是名门望族之后。搭理我这等人，就不怕污了你的身份？”

　　逸潇暗自冷笑，她那里是什么名门望族之后？屠家不过是因父亲当年手刃了湄陵温家那荒唐的掌门，才勉强争在几大家族之列。否则，一提“湄陵屠家”，谁认识呢？

　　“老人家，”逸潇道，“生在人世，芸芸众生皆是平等，哪有谁污了谁身份这一说？”

　　老乞丐不禁发出一阵苦酸的疯笑，“是哪个告诉你，生在人世有‘平等’这两个字的？若真有平等，老朽我也不至落魄如此。姑娘，你还是年轻。”

　　逸潇心下一震。人到了这把年纪，应当是在家里好好享清福了！这老者，却沦落为街头乞丐？！……她至今方明白了。生而为人，谁也没有放过谁——每一个人都踩着别人的头脸往上爬，最终的输家——便是老乞丐那样了。

　　不必说，以逸潇的性子，自然是把老乞丐接回麒山当做义父养着了。……这个被世界忽略的老人，教会了她许多……

　　数日，逸潇便被父亲召去了。

　　乱葬岗，玄机榭。

　　“怎么，刚刚当上掌门，连父亲都不认了？还带个什么义父回来！”音灵台下地宫内传来父亲满是气愤的声音。
　　逸潇垂手站在音灵台边，“父亲，我……”
　　“我算是明白了，你他娘不服我，嫌我不配做你爹！”音灵台中隐约传出敲打桌子的声音，父亲明显是震怒了。

　　逸潇微一蹙眉，垂眼摆弄着琅轩玉佩，不语。她并非是那个意思，可她无法反驳父亲的威严。

　　“不说话？那便是承认了。好，从今以后，我屠饮溪再没你这个不孝女儿！什么麒山，我也再不过问了！”

　　逸潇心中不由得窜出怒火——父亲这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哪个嫌他不配做他爹了？！她只不过见那老乞丐一把年纪了却还沦落街头无人问津，瞧着不忍罢了！再者那老者言谈间颇有半仙之意味，自己毕竟年轻，有个经过世事的老者能对她指点一二也是好的。可她怎么就成了不孝女儿了呢！

　　“父亲，”逸清见情况不对，忙走进来，“潇儿并非是那个意思。那老者实是可怜，况又在麒山的地界，我们看见了却不管，别人岂不说我们不体贴百姓？这些年父亲将麒山整治得那般富足，是少有乞丐的。可如今不知怎的出了一个，若任他在街头待着，岂不也坏了麒山的名声？”

　　逸潇彻底被折服了。兄长这番言语，倒像是根本没人在乎那老者，大家在乎的都是自己脸面似的！她知道，兄长其实是与她一条心的，不过是为了让父亲他老人家顺心罢了。竟是她错了，她明知父亲并非个多么善良的人，却还想着以善服之，真真是南辕北辙。

　　逸清的劝言果然奏效，“那好罢，可记住，我永远是你们的父亲！”

　　二人见父亲怒火已笑了，方松了一口气。

　　父亲是当一国主君的料，麒山这些年下来，的确是富足安康。可父亲并不是个乐于助人的人，他总是先想着自己的利害，再去考虑别人的。有这样一个父亲，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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