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是重生的

　　被这突然的意外打断，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闺阁少女们偷跑着来正堂看看姐姐的未婚夫婿本来无可厚非，可林嘉瑜已经十六了，还是林嘉姣的姐姐，要较真说起来，难免有轻浮之相。
　　林旭微微干咳了一声，像模像样沉了脸，目光虎虎瞪了林嘉瑜一眼，只是那表情还是宠溺居多。
　　直到这时，这个男人的脸上才显现出了与刚才虚假面具不同、真情实意的温和样子。

　　季景睿把这一变化看得清清楚楚，目光不由闪了闪。
　　他上辈子前二十几年一直过得迷迷瞪瞪，等他立起来的时候林旭已经因为一场意外早早过逝，就连日后的元帝潜邸时都曾叹过，若是这元猛将还活着，朝堂不知会是何种情形。
　　也因为如此，他对林旭到底如何看待林嘉瑜心存疑惑，现在看来，倒像是真心喜爱。
　　这就怪了，既然是真心喜爱，那为何先是悔婚，后又把林嘉瑜重新嫁过来？

　　即便心里存着事，季景睿进退间丝毫未失分寸，等出了正堂，一路上一直装鹌鹑的季景明忍耐不住开口道：“兄长，刚刚那个莫非是未来嫂嫂？”
　　季景睿看了眼身侧的幼弟。
　　少年穿着件蓝色菱纹圆领罗袍，看上去格外精神，只是眉眼间并无多少对长兄的尊敬之意，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他声音冷淡告诫：“三弟慎言。”没走几步又补一句，“我听闻你昨日在书院请假了？须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理，今年书院的大考还有月余，你可有把握？”
　　季景明闻言顿时涨红了脸，他请假正是因为与琥珀厮混的缘故。
　　之前周氏管他管得紧，身旁除了小厮就是几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丫鬟，好容易肯松松口给他送一个合心意的，可不得好生把玩。原本不至于如此猴急，哪知这琥珀也是个妙人，床底间乖巧识趣，也肯陪着他玩些小花样，季景明被迷得昏头转向，胡闹的晚了些，第二日索性躲懒，借口身体不适去学堂请了几日假。
　　此刻被私底下知道了身世、不是自己嫡亲兄长的“冒牌货”一激，面上有些挂不知，心里打定主意明日就要回书院去，此时也懒得和这个冒牌货演兄友弟恭，说一句“娘说了要早点回去”就匆匆走了。

　　季景睿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曾经季景明有把轻慢如此明显摆在脸上么？
　　不记得了。

　　于他而言，几日前的事实则隔了三十七载漫长岁月，这些细节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连一些小的生活习惯、说话语调也抛之脑后。
　　好在周氏视他如眼中钉、季侯爷满心都是发妻与玩乐、季景明对他漠不关心，再加上下人们身份低微，遇上这些也只以为他改了性子，这几日下来竟没一人觉得不对。

　　不过季景明现在摆出这幅态度，一定是他知道了什么，就是不知道周氏告诉了他多少。

　　季景睿有意拉开距离，兄弟两没一会就越隔越远，身边伺候的都是周氏派来的老人，看季景明闷头往前冲的样子，怕这位爷耍小性子，要是半路上出了什么事，周氏能活剥了他们，忙告罪一声追上去，眨眼间，季景睿身边竟只剩下一个程福。
　　程福进府伺候小主子这几日，可谓是大开眼界。什么哥哥打听弟弟院里的通房、亲娘铆足了劲要坑长子，做父亲的不仅一概不知，还凡事都要来求着长子给个主意……他现在看这幅光景也没什么讶异，主仆俩正走着，后头响起了一声娇软的女声。
　　“请问前面可是季世子？”

　　林嘉姣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菊叶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她，中途还见着了好几个仆妇妈妈，平时几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婆子，此刻脸上都有了几分讨好的笑意。
　　菊叶不屑她们的嘴脸，等人一走，就小声道：“姑娘，您看她们这起子讨好模样，真叫人生气，昨个梅香去要点心还被一通数落呢。”
　　“这有什么好气的，”林嘉姣笑了笑，她或许生得不美，可笑容却极可亲，“这点小事你就要气着了，待会儿可不得晕过去。”
　　“还能有什么——不会吧！”
　　菊叶一时不察，声音无意识高了几度。
　　接着她就看林嘉姣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提起裙摆轻轻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扇角门附近，外面隐隐绰绰传来一阵女声。
　　“……里头还有白狐和花鹿，听哥哥说，曾经老侯爷……爹爹也……”
　　这声音虽断断续续，可菊叶却一下子听出了说话人。
　　除了林嘉瑜还有哪个？
　　她再一想刚刚林嘉瑜跑到小姐院子里说的那些话，什么聘礼好风光，什么去前院看看季世子模样，顿时回过味来，不由气得浑身发抖。

　　这门婚事本来就是林嘉瑜不要，林旭生生摁在了林嘉姣头上，这就算了，此刻林嘉瑜私自跑过去拦下妹妹的未婚夫婿，这算什么？
　　姐妹抢亲吗？
　　还是趁着这个机会让季世子看看自己的模样，让他心里先埋下刺？
　　生母再如何不堪，到底是同个父亲，林嘉瑜这样做，有为林嘉姣这个继妹考虑过一丝一毫么？

　　林嘉姣却没什么气愤模样，看上去是早就料到的样子，她继续不紧不慢往前走，中途还故意踩到小径上的枯枝，发出“咔嚓”的脆响。
　　那头的女声瞬间停了。

　　季景睿正在听林嘉瑜寒暄。
　　他对于林嘉瑜的套近乎并没有多少反应，反倒是林嘉瑜鲜活的面貌让他恍然了一瞬。
　　在他的印象里，林嘉瑜一直是躺在床上病入膏肓又满怀怨恨的老媪模样，他都快要忘了对方也有过豆蔻年华。

　　记忆中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林嘉瑜正被丫鬟搀扶着，站在垂拱门边看着内卫冲进府里抓人。
　　她哈哈大笑：“季景睿、季元晦，你也有今天，不枉我天天日夜向佛祖祈求收了你这个祸害，你就到地底下去后悔吧！”
　　女人的笑声如鸦啼般凄厉，伴随着女眷亲族的哭喊哀泣，在黑沉沉夜里听起来格外渗人。
　　季景睿从里间走出来，面上没有一丝动摇：“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倒是你，你听从魏旭昌，把通敌物证放到我卧房，可想过后路？”
　　林嘉瑜又笑起来：“我怎么没想过！我就是想过才……”
　　她及时闭上了嘴，季景睿却笑了。
　　大抵是他的笑容太过了然，林嘉瑜终于忍耐不住，尖叫起来：“你闭嘴，你快要死了，你快要下地狱了，你为什么还要笑？”
　　“为了你的锦绣前程，你杀我父我兄我子，毒害亲母、陷害幼弟。现在你的大好前途都成了梦幻泡影，史书上你是罄竹难书的罪人，你苦苦钻营大半辈子的一切都没了！没了！为什么还能笑！”
　　她喘着气，还想质问。
　　我的父亲、兄长、幼子，他们都那么早就去了，为什么偏偏你这样合该下十八层地狱、被拔舌剥皮的无耻之徒还能活到现在？还能笑得出来？
　　身边扶着她的丫鬟早已面色如土，此刻听了阁老和阁老夫人这么多隐秘之言，终于承受不住，两眼一翻“咚”一声晕倒在地，连带着林嘉瑜失了搀扶，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季景睿低头看着这位阁老当家主母枯瘦的面庞。
　　“圣上对我早已欲除之而后快，只是事到如今，想急流勇退是再不可能，我早就准备以一死换家族哀荣，哪怕你什么都不做，我也活不了多久。魏旭昌此人天性凉薄，与他合作如同与虎谋皮，你……”
　　“魏阁老仗义相助，即便不是善人，也是胸中自有沟壑，比起你这等刻薄寡恩的小人好上一百倍！”林嘉瑜一口打断，她的语调几近暴怒，“季元晦，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着拖他人下水，什么早就准备一死……我呸，早就找好替死鬼还差不多。”

　　季景睿移开了目光。
　　魏旭昌不过是寒门庶子出身，却一路踩着座师、同窗的尸骨爬上阁老之位，且不说他停妻再娶、私德有亏的往事，光是欺上瞒下、为了填补亏空，悍然执天子剑斩了世族大户十几家满门，民间送的诨号“魏屠夫”连肃州都传遍。
　　连这样一个人，林嘉瑜尚且称他“即便不是善人，也是胸中自有沟壑”。
　　那我呢？
　　在我为了家中幼子降世、奔驰千余里回京却被母弟派兵拦截的时候；拱手让出世子之位、避退三舍却在饭食里查出毒/药的时候；九死一生查明真相、费劲千辛万苦才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的时候。
　　你做了什么？
　　当面劝我“父母有养育之恩，幼弟有手足之义，且忍上一忍”，转脸对婢女私语“人证可屈打成招，物证可偷梁换柱，世子手段未免太过狠辣”。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兜兜转转三十余载，你可有一丝一毫信我敬我？

　　耳边林嘉瑜还在破口大骂，他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爱意也好、恨意也罢，对这个眼前人所有的感情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但最后，他只是低声问：“因我一人，教全族陪葬，你可后悔过？”
　　“我……”
　　林嘉瑜一时间哑口无言，通敌是诛族的大罪，看内卫气势汹汹的模样，今日满府怕是无一能幸免。
　　明明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到这一日的时候，她还是不由迷惑起来，季景睿固然可恶，可为了扳倒他拖整个季族陪葬，死上那么多无辜的人，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我所做的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只是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她多想，不一会儿，虎狼般的内卫就冲进来，季景睿到底是掌权近十年的阁老，即便倒台，也没人敢做什么落井下石之事，林嘉瑜怔怔看着这个男人与往日一般无二、镇定自若的背影，突得大笑起来。

　　“季景睿，我不后悔！我永远不会后悔！”
　　“我想过了，能让你去死，即便是让我拉上全天下陪葬，我也是愿意的！”

　　季景睿没有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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