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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二)
史书上对于这位佞臣的评价毁誉参半。
他力挽狂澜将一个险些颓废的国家拉回正轨,同时也专横跋扈、工于心机,大肆扶持党羽、排除异己,在他死后内阁便群龙无首,陷入党争的泥潭,名存实亡。
而这位铁血阁老最令人发指同时也是最有争议的一点,便是他的睚眦必报。
他亲手射死幼弟、流放亲母、把妻舅和岳父送上断头台,只是因为母亲偏爱幼弟,而妻族曾因轻视他擅自换了未婚妻。
那位已经成婚的原未婚妻同样没逃过,她的夫家因惧怕季景睿的权势迅速将她休弃,虽没有详实文献记载她的结局,可想也知道,在那种世道,没了娘家、夫家,还有个一手遮天的阁老仇人,这位原未婚妻的下场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林嘉瑜想想自己曾经看过的改编电视剧和史料记载,心情愈发糟糕,她穿来的时间已经太晚了,林家早就偷梁换柱把林嘉姣的庚帖送到季府,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趁着季景睿来送聘礼的时候拉上林嘉姣去看看。
她早就打算好了,如果林嘉姣看上去对季景睿没有情根深重,她就借口自己今日看中了季景睿的容貌,非他不嫁,求着父亲兄长把这门亲事换回来。
想必有她的以身伺虎,再加上季家并没有因为被换亲而面上无光,季景睿的怒火多多少少会消掉一些,至于成亲后和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该怎么相处,那就是日后需要头疼的事情了。
要是林嘉姣已经心悦季景睿……
林嘉瑜不想再继续想下去,她还想着继续磨着林嘉姣同意去前厅看看,可林嘉姣铁了心不肯如她的意。
“姐姐就别打趣我了。”
说着她就把头埋在菊叶怀里,无论林嘉瑜怎么说都死活不肯应声,一副小女儿家娇羞的模样。
林嘉瑜还想着再劝,可眼瞧着将近午时,再不去季景睿怕是要走了,要是少了这次的见面,她上哪给自己找一个非季景睿不嫁的理由?
等林嘉瑜带着身边的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出去了,林嘉姣才从菊叶怀里抬起头,面上一派平静,哪有半点娇羞之色。
她拨了拨鬓边碎发,吩咐道:“给我梳个百花分肖髻,簪子用上回林二少爷送来的那套。”
与一年四时衣裳首饰不曾断过的林嘉瑜不同,林嘉姣每季的衣裳都是比照着普通官宦家庶女来的,自然没多少新时首饰料子,倒是上回换了亲事后,林家两个少爷借口看妹妹给她送了几套。
既是补偿,也是敲打。
林嘉姣面上欢喜的接了,等林二少走了以后,不仅拿帕子擦了手,还把那首饰塞进了箱底,连看都没再多看一眼,这会儿听她说要用,菊叶梅香两个都有些楞。
“姑娘这是要出去见客?”
菊叶手脚麻利拆了林嘉姣的双丫髻,一面让梅香着去拿面霜和口脂。
“去逛逛园子,这身衣裳不用换了,外头披件大氅就行。”
菊叶一时间搞不懂林嘉姣的心思,但她跟了林嘉姣七年,再清楚自家姑娘脾性不过,也不多问,只闷着头做事。
季景睿此刻正在前厅面见自己的岳父林旭。
此人不过一介武夫出身,先是得了季老侯爷的青眼,又在一次踏青宴里意外救了吴家嫡长女,成了这位世家贵女的东床快婿,正是借此两大助力,林旭才能一路飞黄腾达至今。
此刻他正对着季景睿豪爽大笑。
“不是我说,我这个女儿绣工颇为了得,性格也好,哪有外头流传的粗鄙之状,”林旭生了张四方脸,人也高大粗壮,瞧着颇为憨厚可亲,他没笑几声就停下来,对着季景睿严肃道,“我知京中有不少长舌小人在背后如何编排我女儿,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自夸,我家姣姣平日是再娴静不过的,如果不是因着婚约,我怎么也要多留两年在膝下。”
又说:“和我这种粗人不一样,诗书都通的,字画也都是寻的名师,只有一点,我就这么两个女儿,平日娇惯了些,要是她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你尽管来告诉我,我教她。”
这番话说的很漂亮。
既点明女儿德言工俱全,又体现了自己的疼爱,还委婉的告诉季景睿,要是林嘉姣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请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多包容。
看上去端的是一副慈父做派。
可要是真的慈父,会任由京中流言诋毁林嘉姣十数年吗?会在这门亲事定下后至今不曾到季府拜会么?
此刻林旭这些话与其说是疼爱女儿,不如说是向季府表明心意。
即便嫡次女换了嫡长女,但这门姻亲所代表的二姓之好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时候任何一个知进退的人都应该顺着台阶下,把换亲一事轻轻放过了。
毕竟此刻的林府如日中天、圣眷正浓,而延庆侯府自打老侯爷去后,是一日不如一日,大厦将倾近在眼前。
季景睿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已逝的季老侯爷曾提过的一件事。
高宗十七年,江、蜀二洲连着两月不曾降雨,地里收成十不存一,前去赈灾的刘平治是个没用的糊涂软蛋,被地方豪强糊弄的晕头转向,赈银根本没送到灾民手上。没过多久,两洲就发生了流民暴动,等天时稍微好些的时候,高宗才发现蜀地遍是山贼。
彼时季老侯爷尚还在世,只是病得十分厉害,连起身都困难,就向圣上推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这位得意门生正是林旭。
林旭果然不负众望,不到三个月就交了份漂漂亮亮的奏折上来,平了蜀地的匪患。
朝中众人都夸老侯爷教出了个好学生,但季老侯爷却狐疑极了。
他了解自己这个学生的领兵能力、了解蜀地的复杂地形、了解双方的兵力对比……无论如何,在正常情况下,林旭怎么都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平息匪患。
他原先担心是这位学生让富贵迷了眼,胆大包天欺上瞒下,心里实在担忧,便派心腹出去查证。
心腹多方打探,又因为林旭领的兵曾是季老侯爷带的,才东拼西凑估摸出个大概的真相来。
林旭到了蜀地后先是带兵把小股马贼剿了,只留下几块最难啃的骨头,本来想着徐徐图之,不料有天却有个女子拼死出来献策。
原来那些马贼山匪虽原是普通村民,但成了匪强后居然头脑一热把镇上好几户富商、秀才等良家给灭门了,只掳了里头的妻女上山。
这些女人里头软弱的都不堪受辱自尽了,活下来的大多数都是能豁出去的,林旭索性悄悄给了那些人迷药,利用这些内应,悄悄麻翻了大半匪贼,这才轻而易举一锅端了对方。
季老侯爷听到后当即呸了一声。
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且不说那恰到好处的时机,林旭是什么身份?一个从山贼窝里面逃出来的弱女子是怎么准确探听到正在行军中林旭的位置,又及时送上良策的?
这世上看中礼教、恩义的女子虽多,但又如何保证一个山寨里掳来的、活下来的全是为了父母仇恨能豁出去命的呢?
被强人掳去苟活下来的人里,有为了复仇忍辱负重,自然也有真的贪生怕死之辈,可最后这些女人都拼了命为父母兄弟报仇不说,事后还都自尽了,竟是连一个人证都没能留下来。
季老侯爷也是起了疑心,连身边最得用的老人都派出去查。
最后才估摸出来,林旭是做了个局,遣了内应鼓动,才使匪贼想出了这灭门掳人之计,自己趁乱送了不少探子进去——满门都被杀干净了,谁能指认这个女子到底是不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呢?
季老侯爷拿到线报后叹了好几口气。
他并不是为那些枉死的女子和她们的家人可惜,也不是气愤林旭的心狠手辣。
一个半生戎马,抄家灭族、坑杀妇孺的事并没有少做,连城都屠过好几座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多余的善心施舍给几个死人。
他叹息的是自己看错了人。
林旭中规中矩的来能剿灭山贼吗?
能的。
林旭稍稍改改计划,和当地人家配合,假装探子是他们的女儿,挑唆匪贼只掳不杀行吗?
行的。
退一步说,被掳去的女子里有不少是真的良家子,攻打完山寨后,林旭给这些女子留一条活路可以吗?
可以的。
季老侯爷从那日起就再没提过结亲一事,接着没过多久,老侯爷就病逝了。
或许老侯爷是想放弃这门亲事的,可惜他走的太快、也太突然,没人能知道他的想法。
季景睿也是等踏足了官场才明白,高宗十七年正逢先太子逼宫,事情败露后圣上连贬两位国公,想要在武将里提拔自己的心腹,出身清白、无结党营私之嫌的林旭是很好的选择,可林旭此刻尚在蜀地剿匪。
朝堂上朝夕间便是风云变幻,错过这个机会不知要等多久,只有尽早提着一份实打实的干净的功勋回去,才能开启这青云路。
所以林旭要用这般毒计、要把知情人灭的干干净净,因为他急需这次机会,无论是修改计划或是留下女子性命,都有可能妨碍到他抓住这个机会。因为这个尚不确定的“可能”,林旭选择用三百四十七条人命来确保自己的进升之路万无一失。
从那一刻起,季景睿终于理解了季老侯爷的叹息。
他的这位岳父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只要有足够的、让他满意的利益,他就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那么现在林旭做出这样一幅姿态,不惜落人话柄也要咬着牙退亲,是为了什么呢?
当真是因为对长女的慈父心肠么?
还是因为知道了季家、或者是自己的什么秘密?
季景睿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面上却维持着一副有些惊讶并着不满的表情。
讶异于林旭对林嘉姣的看重,不满于林旭的换亲。
他依着礼数行礼,语气有些无奈、也有些妥协:“林大人言重了。”
林旭看着眼前这个喜怒哀乐都在脸上的年轻后生,笑而不语,还没等他再说上几句,大厅后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在场都是习武之人,个个耳聪目明,这点动静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也恰是在此刻,屏风后头一晃而过露出了个娇小的身影,头上梳了个随云鬓,簪了枝镶珠步摇,瞧着明艳大方又带了点娇俏,是个颇为貌美的年轻姑娘。
此刻被众人注视,她也不如何慌乱,而是微福一福,又轻轻退下了。
季景睿微微一怔,这个人是……林嘉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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