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

　　梦

　　周蒙躺下的时候胳膊不小心磕到了床头柜的棱角上。

　　床头柜是吴湘在跳骚市场淘换的，寒酸的衫木，潦草的刷了一层蜜糖棕色的油漆，和黑白色调的房间一点也不搭。

　　他疼的龇牙咧嘴，那柜子高不高低不低，经常让他中标，他却还是一直舍不得挪走它。

　　吴湘走了以后，他很少再回公寓。

　　偶尔回来一次，看着哪儿都觉得有她的影子。

　　这个煞笔女人。

　　这个狠心的女人。

　　他从北京飞回东京，开完会又去了一趟医院看他妈。

　　周郑女士越来越啰嗦，说看他就来气。

　　其实不怨她，谁瞧了周蒙现在这挫样儿都想不起来原来他的那张登上过顶级时尚周刊帅的天怒人怨的脸蛋儿。

　　这得受了多大打击才被摧残成这样儿。

　　周蒙摸了把下巴上长出的胡茬，刺挠挠的，他不想刮，懒得动弹。

　　衣服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

　　几乎一秒入梦。

　　梦里有个农家小院，院子里长了一棵枣树。

　　周蒙站在篱笆墙外面，篱笆低也矮，他个儿高，不用低头就能看见里面的全貌。

　　一个扎着俩小辫儿的小女孩儿从客厅房间里走出来，她穿的很干净漂亮，五六岁的样子。

　　嘴巴里还嚼着口香糖，大摇大摆地踩过野猫的尾巴，野猫尖锐的叫声吓了她一跳。

　　“叫什么叫！你来我家干啥？滚！”小姑娘气焰嚣张，她双手叉着腰，像个小鸭子。

　　周蒙看乐了，这可不是个听话的姑娘。

　　篱笆外面有一道小门，几个小姑娘凑在门口一声一声的叫她。

　　“丫丫！出来玩儿不？”

　　“去去！你们等等我！”小鸭子呱唧呱唧地汲着拖鞋，把放在窗台的钥匙往脖子上一挂，熟练地从侧门窜了出去。

　　“你今天带了什么好吃的？”小姑娘馋嘴，看着小鸭子露出期待的眼神。

　　小鸭子眉毛高高抬了起来。

　　“我大伯给我带的巧克力！从国外来的！吃过吗？”

　　小鸭子的下巴快翘到天上，一副骄傲又自满的样子。

　　真欠教训。周蒙看着她，翻了个大白眼儿。

　　“你大伯给你带的？你爸你妈呢？他们怎么从来都不来？”一个小姑娘看不惯，不服气的问她。

　　“我爸我妈上班呢！他们没空管我，我有我奶奶和大伯小叔，什么都不缺！”小鸭子的辫子落了下来，还是嚣张，气焰却不足了起来。

　　“我爸说你爸妈不要你了才不来看你的。你看我们幼儿园老师都说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你都没有爸爸妈妈。”另外一个小姑娘帮腔。

　　“就是啊。老师说，没有爸爸妈妈的小孩子很可怜的。我们学校后面就有一个院子，里面有很多没有爸爸妈妈的小朋友，你以后也会去吗？”六七岁的孩子口无遮拦。

　　周蒙皱了皱眉头，就看见小鸭子尖叫一声，把巧克力狠狠掼到了地上。

　　“你们才没有爸爸妈妈！我奶奶最疼我了！我永远和我奶奶在一起！你们就是嫉妒！”小鸭子刚刚从电视里学到的词，“你们嫉妒我有好吃的！我不和你们玩了！”她气鼓鼓地迈着鸭子步飞快地往家跑。

　　周蒙在后面跟着，小鸭子跑的飞快，他生怕她一个跟头摔出去。

　　小鸭子没了巧克力，垂头丧气，把钥匙放回窗户的钥匙盒里，搬了小板凳开始在院子里写大字。

　　她写了一个天，又写了一个地，然后看着不太喜欢，用橡皮擦了干净，重新写了一个。

　　写到第三遍的时候，小鸭子的眼圈儿红了，嘴巴撇了撇，眼泪啪嗒啪嗒的低在大字本上。

　　她不住地抽噎着，用袖子擦掉了大字本上的眼泪，嘴里嘟囔，谁没有爸爸妈妈，谁稀罕呢。

　　周蒙看着心里软塌塌的，像是破了一个洞，呼呼的往里头灌风。

　　小鸭子的爷爷奶奶回来了，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给爷爷奶奶拿东西。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转眼，小鸭子上了小学，周蒙像个偷窥狂，亦步亦趋的跟着，也不对，他像个事儿爹。

　　小鸭子当了班长，年年拿第一，她长得可爱，学习成绩也不差，就是性格有点儿骄纵。

　　周蒙看着她和同桌的男孩子吵架，她吵不过，一拳捣在小男孩的脸上，把人打的直哭。

　　周蒙简直要笑了，他双手插兜，幸灾乐祸，估计回家要挨训了，小姑娘吃不得一点亏，作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彪悍。

　　她在办公室挨了顿训，然后班主任告诉她明天把家长喊过来。

　　小鸭子从没被叫过家长，她成绩好，次次考试拿双百，一般因为犯错儿叫家长的情况她从来没有过。

　　周蒙看见另一边，农家小院儿门口来了辆大奔，车上下来一对儿夫妻，怀里还抱着一个奶娃娃。

　　小鸭子磨磨蹭蹭地回家，还没等酝酿好理由和奶奶认错，就听到客厅里一阵又一阵的欢声笑语，夹杂着几声婴儿的啼哭。

　　“小叔！小婶儿！你们来了！”小鸭子惊喜的看着夫妻俩，大叫着扑进中年男人的怀里。

　　然后她就看到了奶奶怀里的，那个粉嫩嫩的小娃娃，他吃着小手手，懵懂地看着小姑娘，咿咿呀呀的叫唤。

　　小姑娘的家里多了一个成员。

　　第二天早上，奶奶没来得及给她窝荷包蛋，给了她两块钱当她自己去吃早饭。

　　周蒙看着小姑娘失魂落魄地走去学校，心里着急，她别不是忘了叫家长的事儿了。

　　果不其然，小姑娘下课前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里又教育了一通，还打了通电话给她的妈妈，城里工作的妈妈依旧说没空，说会再联系小姑娘的爷爷奶奶。

　　今天小姑娘没和小伙伴一起回家，背着小书包，沉默地走在路上。

　　她像只泄了气的鸭子。

　　天气刚刚转凉，周蒙试了很多次，他摸不到小鸭子，也做不到把衣服裹到她身上，他是个旁观者，像个看电影的人。

　　小鸭子回到家，奶奶在给小婴儿兑奶粉，洗尿布，来不及顾她。

　　奶奶给了她一支带铃铛的小玩具，让她哄弟弟睡觉。她满脸不情愿，还是照做。

　　她其实没那么讨厌这个软软绵绵的小猴子，但是她真的有事儿和奶奶讲，明天再没有家长去学校，班主任就让她不要来上学了。

　　小婴儿好像是饿了，吧唧吧唧嘴巴，然后没感觉到奶嘴儿，蓦得嚎啕大哭了起来。

　　小鸭子吓了一大跳，猛的躲开，手里的小玩具掉了下来，砸到了小婴儿的脸上。

　　她还没来的及害怕，奶奶走过来一把把她推开，她像个笨拙的小动物，屁股磕在地上，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没打他！”小鸭子站在院子里梗着脑袋叫唤。

　　“你还嘴硬！我都瞧见了！我是把你惯坏了，都会欺负弟弟了！”奶奶恨铁不成钢。

　　“反正我没打他！奶奶你不疼我了！你就疼他！”小鸭子咧开嘴想哭，却忍着没哭出来。

　　“你妈打电话告诉我你在学校打人！我还不相信！你这是跟谁学的？好事你不学！”奶奶的眼眶也红了，她气的把篱笆上的一条树枝抽出来，狠狠的打在小鸭子的屁股上。

　　“你不疼我了！呜呜…奶奶是坏蛋！奶奶还打我！呜呜呜…”小鸭子躲闪不及，又被树枝抽中了好几下，她的手臂肿了起来，一条一条的红印子看得周蒙心疼地团团转。

　　别打了！周蒙着急，小姑娘趴在地上滚来滚去，疼的直哭，还嘴硬的大喊大叫。周蒙想抱住小姑娘，可老人气红了眼，没看见小姑娘伤心欲绝的眼神。

　　老两口平常为人善良实在，周围的街坊邻居听到动静都跑过来劝。

　　你一句我一句，隔壁的姐姐把小姑娘从地上扶起来，她一声不吭，抱着满是伤痕的手臂，脸上也有一道红痕，刘海儿把眼睛遮了起来，她安静的样子让周蒙心疼的用力按了按额角。

　　小姑娘的爷爷下班回来了，再三感激地把街坊邻居送出门。

　　爷爷是个不善言辞的老人，他也疼小姑娘，给她下了一碗没有盐的鸡蛋面。

　　“明天你爸来接你去城里，你好好睡觉，别气你奶奶，她太累了。你乖一点儿，到了城里也和爸爸妈妈好好相处，听见了吗？”老人慈祥的把小姑娘常穿的衣服打包了起来。

　　小姑娘还是没说话，她咬着嘴唇，一双眼睛泛着泪花。

　　“爷爷，我还能回来吗？”

　　“等你放假了，就回来，到时候来看看爷爷奶奶。”慈祥的老头儿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我才不看奶奶！她不信我说的话，还打我！小姑娘记仇的很，走的时候都堵气没和奶奶说再见。

　　搬到新家的小姑娘不那么快乐，她的成绩在市里的小学排不上名次，她害怕，在陌生的环境里，她看见爸爸妈妈客气的眼神，逐渐变得不那么爱说话。

　　周蒙翘着二郎腿坐在小姑娘的学校门口，小姑娘升上了五年级，是个大姑娘了。

　　他很欣慰，他想抽支烟。

　　梦中的兜里居然有烟，周蒙嗤笑了自己一声。

　　火还没打着，周蒙眼前的场景一变。

　　雪白的墙壁上放着大幅大幅的挽联，黑色的棺木放在小院的正中间。

　　周蒙愣了。

　　被鲜花包裹着的照片上一张微笑着的慈祥的脸。

　　他猛地站起来，四处搜寻小姑娘的身影。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他的可怜的小姑娘蜷缩成一团掉着眼泪，捂着嘴巴无声的哭泣着。

　　小姑娘穿着白色的孝衣，跪在棺木旁边，她像是长高了一点，脸上的婴儿肥已经不见了。

　　高大的男人哭的肝肠寸断。他一巴掌抽向了跪在一旁的小姑娘脸上，小姑娘被抽倒在棺木旁边，狼狈的直不起身子。

　　“让你气你奶奶！不听话！养了你个白眼儿狼！怎么不是你去死！你给我滚出去！”疯狂的男人一脚踹在小姑娘的身上，她半个身子歪了出去，后脑勺撞到棺木上，她哆嗦了一下。

　　一个满眼通红的女人尖叫着推开男人，“关丫丫什么事儿！她那么小！回家的时候身上都是血印子！她懂什么！你打她做什么！你是不是嫌我们娘儿俩！行啊！今天当着大家的面！离婚！”

　　葬礼上一片狼籍。

　　小姑娘安静的跪坐在角落里，她的脖子上渗出来一丝丝血迹，后脑勺上一个口子，鲜红的血液顺着脖颈一滴一滴流了下来。

　　她颤抖着嘴唇，念叨着，我没错。不是我的错。我不知道的。我不想的。

　　周蒙的胸口像是被锤子重重的敲了一下，疼的他掉了眼泪。

　　小姑娘长大了，她的护照上换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不叫吴丫丫，她叫吴湘。

　　她的头发卷卷长长，微笑着，冲他发火似的撒娇。

　　“愣什么呢啊？不欢迎我回来啊。”

　　他打着哆嗦，摸着他心里的姑娘，她受了那么些委屈，他疼的发慌。

　　“你回来吧，湘湘。我是真的想你了。”梦里周蒙无知无觉的泪流满面。

　　天亮了，他醒了。

　　这个梦和做的和真的似的，周蒙疲惫地笑了笑，擦掉眼角的泪痕。

　　突然，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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