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一杯酒

　　就听宋先生说道：“鹏箫公子到底年轻，对故土旧事知之甚少。不过公子此前从未回乡走动，也是情有可原的。”

　　其他几人这才活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争着讲起商陵镇的来历故事。

　　原来，古时此处地界山高水远避世绝俗，姚家先祖为隐居遁世，带着亲友迁入山林。此后，不知经历了几朝几代，姚家与亲友都是子孙繁盛，房舍店铺陆续开辟出了，山中荒村才成了繁华市镇。

　　又因此处通连南北，毗邻河海，历代官家又是修运河，又是建驿道，为的是南来北往通行便利，谁知道这商陵镇外人轻易进不得。

　　镇上几户大姓的先人都留下了祖训，后人如果兴建屋舍，必须依照太极阴阳图依次排开。故而城中小巷纵横交错，似通非通，外人好进难出。

　　有那外来的小贩，早晨进城卖块豆腐，转个身就辨不清东南西北，往往转到天黑也寻不着出路。附近人家吃过苦头的，干脆为镇子另起了个诨名，叫做迷魂镇。

　　过往的商贾旅客一旦见识过这迷魂镇的厉害，也不得不绕路而行。镇上人家自守一方天地，倒是乐得清静自在。

　　说话间，城门已到，两个黑脸的团练乡兵正持棍把守着。宋先生回头叮嘱道：“你们初来乍到，进城可要跟紧了，不然绕进磨盘路可是要吃苦头的。”

　　乡兵见着牛车上的几个人，黑脸上浮起一层笑，这个大哥那个三弟亲亲热热叫个不停，对着宋先生，更是恭恭敬敬，不停鞠躬问好。

　　看到后面几个外乡人，两个乡兵的黑脸刷得沉了下来，大声呼喝问他们是何来头。

　　宋先生忙出言相告：“这是姚家京城来的小辈，特地回乡为姚老爷贺寿的，不是外人。”

　　乡兵仍虎着黑脸盘问：“贺寿的请帖呢？拿出来！”

　　那雪白衫子的随侍也面色不善，掏出一卷竹简，直直冲两个乡兵砸了过去。

　　那乡兵显然身上有些功夫，手一抬便一把攥住那竹简。原来这商陵镇姚家人历来遵循古风，迎来送往的请柬拜帖，用的仍是竹木简牍。

　　两人打开竹简，凑头研究了许久，又仔细辨认了几个外人的模样相貌，连后头跟着的粗使小厮也特地喊了过来，仔细瞧上两眼，才终于点了点头。

　　几番端详后，两个乡兵才恭恭敬敬赔了个不是：“公子不要责怪，如今镇上不甚太平，一直有贼人出没。这几日，又逢姚老爷做寿，人多事杂，我们守门防卫的，少不得多上些心思，还请公子宽恕则个。”

　　锦衣公子一直面色沉静不见喜怒，此刻才出声说道：“既是职责在身，鹏箫岂敢怪罪。”

　　好容易进了城，果然如宋先生所说，这商陵镇街头巷尾，不东不西不南不北，地形地势，忽高忽低歪歪斜斜，才拐几个弯，就像进了几重迷障，让人辨不清东南西北，找不着来路去路。

　　幸好一路跟着牛车，顺顺当当走到一处高门大院。行到角门处，宋先生便下了牛车，向着那锦衣公子说道：“这便是姚家府第了。”

　　依宋先生指点，两个随侍上门房递了拜帖。不多会儿，管家领着三五个小厮迎了出来，径直向锦衣公子先行了个大礼，又不停絮叨什么老爷一直盼着鹏箫公子，现下正在厅里等着相见。之后才朝着宋先生客气了一句：“亲家老爷也来了”。

　　几人跟着管家一路穿堂过室，就见各处房舍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比起京城显赫人家也不遑多让。到了正房大院，一鬓发如银的老者立在台阶上，正和一年轻公子说话。

　　锦衣公子心中暗忖，这应是姚老爷和姚公子，正要上前拜见，老者已几步并作一步，过来握住他双手，脸上已是泫然欲泣的模样：“鹏箫侄儿，你可算回家了。”

　　等锦衣公子叫了声伯父，行了礼，他又指着一旁的年轻公子说：“这是你二哥燕笙，都是自家兄弟，日后可要多多亲近。”

　　姚老爷最后才看见下面的宋先生，只客客气气说了一句：“亲家也来了，快进来坐吧。”

　　几人进屋分别落座，就有下人捧茶呈上点心，就见一碟子猪肉脯一碟子脆马蹄，一个红亮一个白嫩，让人忍不住捏起两个尝尝，入口后浓郁的浓郁，清香的清香，别有一番风味。

　　寒暄几句，姚老爷便问起京城家人近况，那锦衣公子忙答说，自己父亲叔伯身体康健，家中万事也平顺遂意。

　　姚老爷闻言反倒感慨万千，讲起鹏箫曾祖，随手蒸了屉蟹黄汤包，吃得知县大人回味无穷欲罢不能，常常上门索饭求菜。后来，知县升迁去了京城，干脆送上千金为聘，请他去自家府邸做私厨。自此，姚家才有一支族人寓居京城，开枝散叶。

　　他讲到紧要处，脸上皱纹沟壑挤在一处，正要落泪。就听外边下人来报：“二爷回来了。”姚老爷听得一个激灵，竟忘了后头要说的话。

　　一时又听下人继续来报：“二爷带着徒弟回来的。”

　　啪的一声，姚老爷一拳捶在几案上，脸上横眉怒目，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就听他呵斥道：“姚家手艺从不外传，姚让这混账又坏祖宗规矩！”

　　还没骂完，一个道士背着酒葫芦就摇摇晃晃走了进来，口中边喷酒气边嚷着：“大哥，姚让来给你贺寿了。”道士后面跟着个年轻秀士，也一起躬身行礼，起身后，露出一双笑盈盈含情目。

　　姚老爷怒气更盛：“姚让，子侄亲友都在跟前，你是要彻底毁了姚家名声不成？”

　　那道士嘿嘿笑了几声，一歪头，醉死过去了。

　　“你，你……”姚老爷此刻已是嘴唇直抖，连句囫囵话都说不齐整了，最后气血上涌，自己也厥过去了。

　　整个厅堂顿时乱做一团，那姚燕笙扶着姚老爷不敢放松，宋先生又掐人中又洒茶水，下人们吵嚷着要去请大夫郎中。

　　过了一刻，姚老爷才醒转过来，远远瞧见锦衣公子正立在一旁手足无措，挣扎着说道：“去……去吧……”

　　姚燕笙立时会意，接口道：“鹏箫兄弟舟车劳顿，先去歇息吧。”

　　锦衣公子这才躬身施礼，慢慢退出厅堂。又是之前的管家上前引路，只是不似方才那般聒噪多花，一路上垂着头几乎一言不发。锦衣公子也默默跟着，一直跟到了一处偏僻的独门小院。

　　管家这才开口说话道：“老爷早早为鹏箫少爷预备好了院子。院子虽不大，但里头置办得一应俱全，又特意选的偏僻地方，平常最是清静，单给少爷带下人住着，恐怕还舒心些。现下少爷的大小行李都已经搬了进去，仆从也都领进去收拾归置了。少爷还有吩咐的话，直接差人到前面花厅找管事的就成。”

　　锦衣公子拱手道了声谢，便请管家快快回去料理家事。管家长叹一声，转身回去了。

　　锦衣公子望着管家背影慢慢远去，正要推门进院，不妨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竟不知，长庆楼少东何时改姓姚了？”

　　他回头一看，说话的正是今日跟随道士进门的徒弟，一双盈盈秀目微含笑意。

　　锦衣公子面不改色，反问一句：“我竟也不知，丰乐楼公子何时皈依道门了？”

　　羊澄观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自觉洒脱豁达，不拘小节，做个道士的小徒也心怀坦荡，没想到，鱼尺素更棋高一着，直接来个冒名顶替，如此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进了姚家。

　　他忍不住问道：“鱼小姐如此铤而走险，可是为那商陵宝物而来？”

　　鱼尺素被问得一个愣怔：“什么宝物？”

　　羊澄观没有答话，反而顾左右而言他道：“如今，姚鹏箫在京城可是一等炙手可热的私厨。去年中秋，他为蔡相国置办家宴，单蟹黄汤包一味便花去一千三百多贯钱。京城无数饕餮食客里将那一场宴席传为至味佳话，鱼小姐顶替他的名号，戏弄他的族人，可要三思而后行啊。”

　　鱼尺素不理他云山雾罩一番胡言，直截了当问道：“羊兄不是说一生最爱潇洒自在，如今心甘情愿做道门新弟子，到底是何宝物，让羊兄折了腰？”

　　羊澄观抿嘴一笑，盈盈双目看着鱼尺素脉脉流转，直盯得她双颊飞红羞涩垂头。

　　等鱼尺素定下心神，抬头一看，羊澄观一抹背影正飘然远去。

　　进了院子，桃樽先探出头来，瞧见是鱼尺素，才长舒一口气：“是公子回来了。听见门外有人声，我们还当是姚家人察觉出破绽了呢。”

　　鱼尺素答道：“是有人看破我们身份，不过不是姚家人，是老对手。”

　　雪盏一边推门迎鱼尺素进来，一边调侃道：“老对手是谁？天高皇帝远的，还能是丰乐楼的人？”

　　鱼尺素微微一笑：“雪盏未卜先知的功夫越发厉害了。”

　　桃樽忙放下手中茶盏，苦脸追问道：“到底是谁？真是丰乐楼的人？他若去姚老爷那里告发，我们岂不是羊落虎口了？”

　　见鱼尺素但笑不语，她忽然回过味来：“是羊澄观羊公子！”

　　鱼尺素并不答话，反问了一句：“月娘人呢？”

　　“虽然脸上涂了锅底灰，肩上腰上也绑了小包袱，她还是怕被人认出来，自己躲到东边耳房去了。”雪盏一边侍候鱼尺素换下青鹤氅，一边揶揄月娘：“当初她胆气多大，不但收买下人偷拿了姚鹏箫的请帖，还打发人家远走高飞。这会儿反倒胆怯起来了。”

　　等桃樽喊月娘过来，鱼尺素向她讲起方才种种见闻，说到那道士姚让不但领着徒弟羊澄观进门，还喝得酩酊大醉，当场气晕了姚老爷。

　　“哈哈哈哈”，月娘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咬牙切齿恨恨骂道：“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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