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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在希瑞尔的记忆中,小镇教堂的前面有一尊异常高大的雕像。
那是用一种说不上名字的石头雕刻而成的,想必那石头是很贵重的,坚固不惧风沙,而雕刻的人技艺也自然高超,雕像栩栩如生,威严异常。
几乎所有居住在小镇里的小孩在懂事之后都会问,那雕像是谁。
希瑞尔自然也这么问了。
他仰起脸来,问自己身旁的父亲。
父亲的身影有些模糊,几乎要隐没在自身侧倾泻而下的阳光中。他高大,有种让人无条件信任的力量。
父亲的手大而温暖,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那雕像的名字,希瑞尔已经忘记,但他记得父亲说:“那位大人已经去世了。”
“去世?”
“就是,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
“去了哪里?”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
山后正西沉的太阳被教堂的屋顶挡去了一角,在地上投下一片修长笔直的深黑色阴影。
“每个人都会有离去的一天,就连如此伟大的人都不例外。”父母道,声音中带了些沉重,“有一天,我会离去,你的姐姐和母亲也会离去,而你,同样会离去。”
希瑞尔抓紧了父亲的手,心里陡然升起一种恐慌的情感,无所适从。
“很多人很恐惧、很疑惑。如果说早已知道结局是死亡,那奋斗的意义是什么呢?可能,就是为了像他一样吧。”父亲道,微微仰头,看着两人面前的那尊雕像。
“变成雕像吗?”
“不,”父亲微笑道,俯身将希瑞尔抱了起来,“是被人们记住。”
“或许若干年之后,等我离去之后,等你的生活被太多的琐事填满之后,你会回到这个小镇来。你不经意看到了这座雕像,想到了今天我们的对话。那么,我也被你记住了。”
希瑞尔看着父亲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角有细纹,头发中藏了白发。
远处,太阳正一寸寸地下坠,半个太阳几乎都隐没在了山的另一边。
希瑞尔似懂非懂。但他想,太阳每日东升西落,人们从不担心太阳哪天忽然不出现了,但是……如果它有一天,真的厌倦了爬上那个山头呢?或者说,再也无法爬上那个山头,照耀人间了呢?
莫名的悲伤和恐惧填满了希瑞尔的胸口,他感到一阵憋闷,酸涩和委屈顺着一路积累到了鼻尖。
“怎么了?”父亲抬手替他擦掉眼泪。
父亲的手有些粗糙,带着老茧,和浓重的、不同以往的血腥气。
他抬手替希瑞尔擦掉脸上溅到的鲜血。
“怎么了?”他问,面上带着冷峻的杀戮之意,又透出些难以觉察的温柔,“不要掉眼泪,希瑞尔。罗伊家世世代代,为了守护这小镇、这教堂而拼搏。”
“是的,我必然会离去。”父亲伸手握住腰间的剑柄,目光中仿佛有烈火燃烧,他看着不远处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但只要,你记住我,记住今天,记住这小镇,就好了。”
下一刻,剑刃出鞘,闪着寒芒,映着远处的火光。
是这漫长夜幕下唯一的光亮。
父亲化为一道黑影极掠出去。
希瑞尔握着手中的匕首,只觉得寒意从脚底升起,恐惧自头顶倾轧而下,令他汗毛倒竖。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远处拼杀之声不断,仿佛就在他的耳边。
曾朝夕与他相伴的匕首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沉重。
“我该怎么办……才好……”希瑞尔颤抖着道,遥见远处人影闪烁,却仿佛被钉子定在原地一般动弹不得。
他隐约听到哭喊求救的声音,就在不远处。他逼迫自己动起来,就算双腿如同灌了铅,他也逼迫自己奔跑起来。
他想到夕晖下父亲的身影。
那久远的记忆,带来了内心深处的最原始的勇气。
绕过破败房屋的一角,希瑞尔看到了。看到那黑色的人影和被逼到墙角的少女。
他抬起匕首猛攻过去。
曾经心不在焉学习的进攻方法在这时候被忘了一干二净。
但他仍然抬起了匕首,刺出去。
周围飞速流窜而走的风仿佛带走了他的恐惧一般。
那黑色人影转过身来,一张扭曲的,充斥着疯狂的脸出现在希瑞尔的眼前。
狭长的红色竖瞳,几乎布满半边面颊的鲜血,裂开的嘴里是锋利的尖牙。
这就是他们的敌人吗?
这就是……曾经只出现在传说中的,魔族的样貌吗?
巨力席卷而来,撞上希瑞尔义无反顾前冲的身体。
他竟没觉出退缩之意来,反而更是将那匕首往前送。麻木的顿挫和滞涩感涌上四肢,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胸口的窟窿。
世界倏地倒转过来,黑色的夜幕上没有一颗星星。距离日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今天,太阳恐怕……真的不会升起了。
*
阿斯特丽德尚未完全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一阵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给撞了个措手不及。
她强压下心里涌上来的恶心的感觉,踉跄着站起来,向着近在咫尺的小镇跑去。
熟悉的气息,与血腥味一同席卷而来的,还有一种令人熟悉的气息,但她却说不上来那气息的名字。
熟悉感更多地来源于被牵动的情绪,阿斯特丽德震惊于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情绪——一种强烈的,难以消磨的恨意和怒意。
黑暗中,小镇显得十分渺小,空中无月也无星辰,不近人情的黑暗几乎要将整个小镇都吞噬。
路边是坍塌的房屋,上面还有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阿斯特丽德能够感觉到其上留存的,早已经失去了生命的人类的气息。
她路过无数房子,看到地上的鲜血,看到残破的尸体。
倏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想象中成真了一样,又或许是有一部分被埋藏的记忆回溯了一般。
阿斯特丽德竟无端地恐惧起来,恐惧自己最爱的人就在其中,变成了一具难以辨认的尸体。
可内心深处的她又在质疑,木系精灵族的消亡便是回归自然,不会有所谓的“尸体”留下,也鲜少感到悲伤和恐惧。
那究竟……是什么让她感到恐惧?
她的恐惧,更像是一种来自于记忆深处的震颤,一种印刻在了灵魂里的,伴随着愤怒悲伤而来的恐惧。
阿斯特丽德的心跳得激烈,她觉出些什么,感到一种不久前才感受过的,彻骨的空虚和寒意。
只是下一秒,旁边突如其来侵入的生命痕迹将她的思绪强行切断了。
不远处仍有生命的气息,应该还有人活着,阿斯特丽德转身向着那个方向而去。
只见一个高大而扭曲的黑色身影正站在一栋房子前,旁边有两个倒地的小孩,其中一个胸口被开了一个口子,不省人事;另一个身首分离,大片血迹下,只能隐约能辨认出是个女孩。
阿斯特丽德心中升起悲悯和愤怒,冲淡了刚刚的迷茫和迟疑。
人类的生命不如木系精灵族,他们的死亡便是失去所有,进入轮回。
他们是多么想要活着啊,可还是在如此小的年纪就死去了。
魔族心中除了那旺盛的破坏欲和嗜血的冲动,难道就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吗?
阿斯特丽德飞身上前,手中木系法术凝聚。
对方的等级不高,就算是在周围无树的黑夜里,阿斯特丽德也能轻松将其打败。
简单的几个回合,那魔族就化为灰烬消失了。
阿斯特丽德蹲下查看两个孩子的伤势。
女孩显然已经无法救活,男孩的身体尚带着一丝余热,除了胸前的窟窿外,其他部分还是完整的。
阿斯特丽德手上缓缓浮现出一丝绿色的光芒,其中蕴藏着磅礴的生命的力量。
她将手靠近男孩的胸口,只见绿色的光团中倏地浮现出些许由绿色的藤蔓型的光带,向着男孩的胸口缠绕而去。
男孩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开始愈合,从最里面的心脏开始,绿色的光芒跳动着,连接其破损的血脉,骨骼重塑,肌肉生长。
而这时,迟迟未出现的晨曦也从山峦的后方跃出。
*
“你没事吧?”是很好听的女声,温柔纤细,让人无端联想到春日里无垠草地上飘下的细雨。
希瑞尔努力睁开眼睛,恍惚间被头顶的日光给刺了个正着。
“呼,你没事。”对方松了口气,那人影挡住了刺目的阳光,垂下些许柔软发丝,落在希瑞尔的脸上。
他眯起眼睛,努力辨认面前的人影。
模糊的图像逐渐变得清晰,希瑞尔和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对视了。
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盛着透亮纯净的光。
“你能站起来吗?”那人问,往后移了一些,移出了希瑞尔的视线。
这时候,希瑞尔才看到那人身后的背景。
早晨的阳光斜射过来,照耀在那高大的雕塑上。其上沾了些许鲜血和污渍,却仍不减那巍然耸立的气势。
远处的教堂坍塌了一半,从晨光中可以看到其上被焚烧过的痕迹。
希瑞尔支撑着自己的坐起来,四周一片残垣断壁。破败的小镇沐浴在晨光下,感受不到半点生气。
“不……”他怔怔地吐出这一个字,几乎要脱力。
这时候,希瑞尔才想起自己最后的记忆,他低头去看身上的衣服,胸口处一片血迹,隐约还能看到衣服上的洞口。但他的胸口却恢复了,没有半点伤痕。
“这……”他不解地看向旁边那人。
就见她跪坐在一旁,身上是一条精致华丽的连衣裙,但其上也有些许破损和血迹。
那是一个很美的少女,一头淡绿色的齐腰长发,肤若凝脂,眼波流转。美得不像是人类。
见到希瑞尔看过来,她便朝他微微一笑。
“这是怎么回事?”希瑞尔问,声音嘶哑颤抖,就算沐浴在晨光下,他也觉得自己周身寒气:“为什么……我还活着?”
那少女一愣,回答:“我救了你。”
“为什么?”希瑞尔问,语调上扬,带上了些许质问。
少女有些惊讶于他的态度,却并不觉得冒犯,答道:“因为你想活着。”
语气肯定得让人觉得莫名。
“我……”希瑞尔一愣,“那……其他人呢?”
少女垂下眼来,露出一些惋惜的神色:“大家都……去世了,我到这里的时候,生命都已经消失了。”
希瑞尔握紧了拳头,胸口的心脏沉重而快速地跳动着,每一下都撕心裂肺如同落在荆棘中一般。
“你在生气吗?”少女问。
“嗯……”
希瑞尔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用手撑地想要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找我的父亲。”
“遗体吗?”
希瑞尔动作一顿,不做回答,自顾自站起了身。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救了我。”他道。
“不谢,你是我到这个小镇之后,唯一一个还拥有较为完整的身体的人。”少女跟在他后面,“当时你……才受伤没多久,以我的能力,只能救下你。”
希瑞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想说,既然如此,何必费这样的功夫呢?
在他握起匕首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在这时候被拉回来,被迫面对眼前如此凄惨的景象。
可是,他没有说出口。
两人来到了教堂的正前方,那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排尸体,都用尚且能用的衣物或者布料盖了起来。
希瑞尔惊异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女:“你……”他咽了口唾沫,企图缓解喉中的干涩,“你一个人做的这些?”
少女点点头:“嗯,这样的工作对于我来说比较轻松。”
比较轻松?
希瑞尔瞧那少女纤细的身子,她是怎么做到的?
不、不说这个,就说她究竟是怎么救活自己的,都是一个谜。
悲伤如同潮水,又如同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压在希瑞尔的心口。但此时,又有些许的好奇心短暂地让他回过神来。
“你叫……什么名字?”希瑞尔问,“我是希瑞尔·罗伊。”
她似乎没想到希瑞尔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愣了片刻才道,“我的名字是……”突然,她停下了,“我……”
希瑞尔面上露出了疑问的表情。
少女看起来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却又十分困惑不解。良久的沉默之后,她才缓慢地道:“我是……阿斯雅。”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我记得这个名字。”阿斯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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