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入凡尘

　　高先生被拖去转了所有可以一试的设备室，小护士不知是出于什么私心，带着他在每个设备室的办公室打了一圈招呼，他有点烦躁，这要是张阔余在，哪里还用得着他跟着跑，设备到他眼前他都未必需要抬手。
　　“来，这边。”严森在洗手间门口招呼他进自己的办公室。
　　“怎么，不回董主任那里了？”
　　“不用，董主任那么忙，你来我这里就行了。抽哪个？”严森从抽屉里，拿了几盒烟，狠了狠心，把自己藏着的两根雪茄也拿了出来，医院不让抽，可是医院哪有王之懿管得严，他就算是休假也要回来抽一支，浮生半日闲嘛。
　　“不抽，戒了。”
　　“怎么？备孕啊。”严森自己抽了根叼在嘴里，他在自己办公室虽然还有一定的逍遥，可毕竟是医院，这副模样也就是对着高丁，换做任何人，他都收拾的干净，正人君子。
　　“你说呢。”
　　“真假，女人你都搞不定，想这么多干什么。我这里酒是真的没有，苏打水要吗？”严森打开桌下的小冰箱，提了瓶水。
　　“怎么，给我下了什么诊断？你这副模样，我会有不好的联想。”
　　“我说，”严森吸了口烟，仰头，烟雾被推上顶空，朦朦胧胧的一片缓缓散开，“你不是，认真的吧？”这句话他问了三遍了。
　　“什么？”
　　“洛如思。”
　　“Why not”
　　“就是她了？”
　　“嗯。”
　　“什么时候的事？”
　　“戒指是两年前买的。”之前，关于结婚他真的没有想很多，结婚对他的意义也是那件事情之后才有的，他想对她的一切负责。
　　“在法国买的那枚？那时候就？”严森知道那枚戒指，那天明明是他去给王之懿拿生日礼物，提前定好的，只需取出就可以就走。高先生就在这一小会空档里，端详了几分钟，揣走了人家的镇店之宝。严森以为，他会大大喇喇的送给自己，毕竟这种事他做了不少，严森中意却不能买的车，都是他送的，并不奇怪，可是这次，却没有。
　　“不知不觉的，现在刚刚好，心里的石头落下了，格外想安定。款式不过时吧？”提起那枚戒指，高乐凡低着头，指尖磨蹭着瓶口，五官协调，面色温柔。
　　“你还没想要结婚就先买了戒指？荒唐！你、你有没有想过，对她，究竟是愧疚还是什么？”
　　高先生仰头喝了口水，眼睛盯在他脸上，他继续自己的演讲，“你想，你们认识近六年，她跟你是那什么关系，对吧？肯定做了不少迁就你的事情，当你发现你们日久生情，就开始忏悔，后来，你又发现了她父母的渊源，对不对？她受伤你又觉得，觉得过意不去对不对？现在的感情，是你的本意还是用来弥补的愧疚感，你想过没有？”
　　严森对自己的循循善诱的演说很满意，作为曾经大学辩论队优秀辩手，心理学虽然没怎么接触过，可是只要给高先生讲理，他该一点即透。
　　高乐凡喝着苏打水，就没停下，这一上午，他早已口干舌燥，还不停的应付着来自每个科室具有正常甚至超常荷尔蒙分泌的女性医者的关心和问候。二十多岁以后，他很少这么大口喝过水，一来运动量的减少，二来，他得好好保重身体，去支撑这个家的运转，他要保养好身心，保持一种优容。
　　瓶子变得空荡，严医生咽了口唾沫，这个人真是讨厌，喝水就喝吧，指节分明，喉结滑动，吞咽声带着某种暧昧不明，不要对着他一个已婚男人来释放这些荷尔蒙啊。
　　“我说你……”严医生再不说点什么就要脸红了。
　　“严森，董医生跟你说了什么？不过，这好像不重要了。是洛如思，很意外吗？”
　　“意外，相当意外！我以为，如果你不孤独终老，就算和关云鹤在一起，我也相信你是清醒的，绝不会是某一任情人转正。”他加重了情人两字的读音，当初，第一个对安卡有偏见的人，正是给了她路费的严医生。
　　“和云鹤分手已经过去十二年了，你提她做什么？”高乐凡有几分哭笑不得，“况且，我跟她先生还是合作伙伴，人家有儿有女，你当自己是月老吗？”
　　“不，不管是谁，对洛如思就是不应该，就算高家人知道了，也会说几句，你是不怕戳脊梁骨，可是洛如思也会在意，你们两个面前横着的，不单单是一个高恒，不单单是这场意外，不单单是过去的旧账，还有身份。想想清楚吧，对于感情，你想的太简单了。”
　　严森把烟抽尽，道理也讲到透彻，虽然高先生似在挣扎，可他觉得他赢了，想把烟蒂投进那个被喝净的空水瓶里。
　　“我得到这么多，难道连选择的自由都没有？严森，高家的人我都没放在眼里，你竟然拦我？”
　　高乐凡握着玻璃水瓶，稍作思忖，抬眸，利落的躲开了他伸来的手。“我说，有些话，我不想让你们知道的。”
　　严森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动作，手悬在半空，捏着烟蒂，听他说下去。
　　“就像你和之懿的恋爱，也没同我讲起，可是之懿会告诉我。我可能更卑鄙些，这些心事，我对之懿也没说过。但我不想听到的第一个反对声就是来自你，高家的人我有的是解决办法，可是解决你，我觉得有点不合算，如果她喜欢孩子，这事还得拜托你。”

　　“你问我，为什么会留她住了一晚，我说，因为功夫好。你信，是因为我像是这样的人，之懿不信，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早晨起来看到一个陌生人在身边睡觉。偏偏留下她了。”
　　“我不知道，你三十岁的时候，晚上能做几次？那几年，我累的很，这种事，也就是自己尽兴，可偏偏，那些女人都会想方设法取悦，我宁愿她们去榨干我的钱包。她没有，做了一次，明明怕得厉害，却还知道问侯一句，累不累。”如果不是严森而是外人，高先生可不想把这么乖巧可爱的洛如思放在人前，只想金屋藏娇。明明怕的厉害，竟然无比贴心的用柔软的小手拍着他的脊背，哄他睡了过去。
　　严森记得，第一次见洛如思的时候，虽然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可是她的率真更耀眼，自己也曾心动过，只是稍稍颤了一下，就像刚才看到喝水的高先生一样，跳漏了一拍，他有一双发现美好的眼睛。
　　“那段时间，我的生物钟很乱，不吃安眠药根本无法入睡，只有那天早晨，我还想继续睡，颠倒的困意都涌了上来。她站在窗台上，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世界，眼里写满了惊喜，欢欣，享受，还有一点点失望，她太容易被看透，不是吗。”
　　“你带她走了，我那满满的睡意就突然没了。我想给你打电话让你停下来着，可是犹豫了，你要知道，在这几年里，我对她，唯一犹豫过的事，就是那一天，碍于面子没给你打通电话。说出来很丢人，切，怎么搞的。”高乐凡的脸以可见的速度染了些许红。
　　“呵呵，说的跟情圣似的，你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待她的，避孕药都是我开的，她都快成了医院的常客。”
　　“情圣不会有这么糟糕的现在吧？”高乐凡自嘲，把瓶子放在旁边的回收筐，从他手里拿下烟蒂，仍在垃圾桶，“跟垃圾一样，每个人有他该去的地方。也许现在看当时的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是，当时我也没那么清楚自己的感情，我只做当时觉得最正确的事情，起码我能一直留她在我身边。愧疚是肯定有的，不爱她就不会有愧疚。”
　　“那是爱么？你别跟我绕圈。”严医生有几分反应不过来，他们两个的思路不同，不然也不会走上不搭边的路。
　　“那我跟关云鹤就是你想要的爱情咯，势均力敌的斗智斗勇，你不知道我为此消耗了多少脑细胞。”
　　“这个，我也不喜欢关云鹤那种，可是，洛如思知道你的心情吗，她能理解你吗？”
　　“她知道，可我用错了方式，害她总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所以，当我知道真的不能够离开她了，就想，干脆挑明。”
　　“这样说的话，我无言以对，那现在呢，你就这么跟她耗着？”
　　“从我走向她，半年多，她才敢相信，是真迟钝，所以，这次的事情，总需要些时间，我给得起。”
　　“放屁！你给不起，”听到黄金流浪汉找到了能安放自己的狗窝，严森高兴不起来，“你他妈再这么疼下去，整个人就废了！”
　　高乐凡笑了，十几年过去了，严医生又吼他，上次是为了什么？啊，那次他被击中三棍，还沉了海，太丢人了。“我疼归疼，关她什么事。”
　　“你，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是，你总知道，夏娃是亚当的肋骨，不是吗，你拿她当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住院八天，换药都没皱过眉，我说洛如思只能输液维持，你的牙都咬紧了。她疼你就陪着，她不疼你还以为她疼，你就还陪着，你是不是蠢！”
　　“我不怕，不怕她的创口好的慢，顶多让你威胁几句，可我怕，怕你等不到她痊愈的那一天就得先倒下！你要知道，任凭你有多大的耐力，像这种剧烈而频繁的心因性疼痛，你根本毫无知觉就会变成某种心理疾病，你强大，可一旦倒下就更难起来。”严森说的不无道理，掷地有声。“你别忘了，那些人是为什么筹划了你母亲的事，你，最脆弱的就是心！善晴给了你的关爱远比张阔余多得多，你知道吗？你现在，要毁掉她的付出吗！”
　　高先生虚退半步，倚在墙上，脊背冰凉，他信任严森，可还是想从他脸上找到其他答案。他倒下？不行啊，洛如思说了，他不能再出事。走到桌子上，抽了根最细的烟，刁上，咬了几口，吐进垃圾桶，勉强玩笑道，“怎么办，有救吗，找你还是找心理医生？吃药还是打针，我配合。”

　　从六楼下来，严森又叮嘱了一遍，“止疼药尽量少吃。”
　　高先生走在前面，找到自己的车，手还没触上车门，转身把左手搭在严医生的肩膀上，“我脾气很差吗？你说，洛如思以前为什么那么怕我？”
　　“很差，我也很怕你，电话都不敢不接。”
　　“那你还要跟我讲理。”高乐凡玩味，他怕？这世上除了不明所以的洛如思，他叫高丁二字叫的最顺嘴。
　　“我知道，你对我的底线就是不灭掉我，命都保住了，干啥不行。再说了，我有王之懿，你奈我何。”严医生抬起左手，搭上他的右肩，像模像样的拍了拍。
　　“得，算我没问。”
　　“不过，你脾气比少年时大得多，应该说，张阔余真是能把你捧到天上去。”
　　“等他回来，你最好亲自跟他反应这个问题。”高乐凡心里有数，张阔余的心思有时很像站在善晴的角度上，严格到极致，贴心到极致，以至于今天自己来医院有点微微的陌生感，从前都是张阔余给预约的。
　　“得了，我能折腾你可不敢折腾他，他若是给你吹点阴风，你要真对我动手，我就不活了。”
　　“别瞎说了，我要回去了，扯起来没完。”
　　“老高。”
　　“嗯？”高先生坐进自己的车里，系上安全带，还无暇看他。
　　“事情过去了，你们，也要给自己放个假。”
　　“哦。”他瞥了一眼严森，什么嘛，善晴走的这些年，大家不都这样过来的，“彼此彼此。”
　　严森笑了笑，望他绝尘而去，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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