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入凡尘

　　洛如思很诧异老师竟然在办公室等着她来上课，一般来讲，她打电话告诉老师自己迟到的时候，外教老师就该愤怒地谴责她耽误自己的安排，她在英国那一年就被两位老师指责过，那时她刚到英国，花了两个月才勉强倒过时差，同去的留学生乐于打趣，说她该去澳洲读书，起码生物钟差不多。
　　课程结束也晚了些，本来不打算回家，想找见教室把剩下的稿子再修改一遍，可是存着稿件的储存器都在家里，她有些纠结，明天要截稿，而回家可能会见到他，她就这么忽快忽慢的往家挪，站在院外，她还在犹豫。
　　昨晚，他睡得很快，可她的心情，却没有那么好，他的左臂放在她上方，将将蹭着头发，右臂压着薄被，轻轻搭在她肩后，整个人神情虽然自然，可眉间皱的紧。尽管是修饰整齐才来到她面前，可面容的憔悴还是折射出他的善后工作仍然很折磨，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想，要不，就原谅他，原谅没来看她、没同她联络？
　　不不不，她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荒唐，原谅吗？已经结束了，虽然，王医生不止一次的提醒她，这个孩子，本也难保住，她的底子不怎么好，从未调理，反而是这个未谋面的孩子带走了她几分病气，住院这段时间，她好了许多。出院前，无论她多少次表明自己不会妄想再要孩子，王医生几次三番来叮嘱她备孕的注意事项。王医生是妇产科的老医生了，同是女人，又见了那么多的病患，这般倔强的女人，有几分傻气和不甘。
　　他终归还是来了，回避也不是解决的方法。
　　她不想承认，也许自己的心意，已经违背了自己理性的大脑，为什么，看到他，第一个反应总是想笑。

　　“上去谈吧。”高乐凡从外婆房里出来，可以看到里面护工还在收拾轮椅，外婆刚刚睡午觉。
　　她把包放在客厅，无视他自顾自上了楼梯，大约七八阶之后，她顿了一下，他的脚步声才在后面响起，一步一步隐在她的声音里。
　　她来这里之后，从未踏足二楼，转过楼梯，二层的模样一点点清晰，她却愣住了。难怪，阿姨说她们不能住二楼……
　　洛家虽然是独栋独院，但是相比高家面积并不大，一楼的小隔间和外婆现在住的房间从前是一整间储藏室。从前，洛永禹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空间，把她的卧室安排在大一些的主卧，刚刚好能放开一架钢琴。他们夫妻俩住在西南面稍小些的房间。北面的书房和洗手间占去大半，再就是通往阁楼的楼梯了。
　　洛家现如今的模样，不用他人言说，她也看得出，这片住宅区里，没有几家能用这么精致的装潢，是他费了心思。
　　二楼还如从前，主卧的门关着，一上楼就看得见从前父母住的那间。墙上，不知从哪里找回了洛家父母的结婚照，实木雕花床上是配套的银灰色床品，不喜不忧，房里只有两盆马蹄花，还泛着生机，整个房间，让人感觉平静，温柔，又有种说不出的肃穆，敬意。慈管家嘱咐过保姆，这间房每日要打扫，平常通风就好，如此，二楼就只剩下主卧，保姆自然不住这个房间，而是拿了被褥住在书房。
　　没多少变化，真的，虽然，她的记忆并不那么清晰了，可是当这一幕再回到眼前，就把她埋在湖底淤泥里的东西翻了出来，波浪和暗涌，心潮和苦水，一并上头，她不得不紧紧捂住眼睛，揪住心口，好痛。
　　“本来，想好好解释给你听，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这些东西，有一部分是从前的，比如那件旧书橱，他们把它放在阁楼，还有一些家具，其他的，是找了一些照片，拼凑起来的。你母亲的影集做得很精致，可惜并没有全找回来，只找到了两本，编号是10、12。”
　　高乐凡见她伫立在走廊，并没有催她，这时候，能听她说话他已经知足。
　　“洛如思，我知道，有些事，是我们必须要走的一道坎，我不知所措的时候，的确想过让时间消减它的威力，可是，我怕了，我怕时间还消磨了等着我的你。不要告诉我，你就想这么散了，我不信。”
　　他虽然说的自信，可目光还是不自觉的盯上她，他既希望捕捉到什么，又怕，自己得到另一种讽刺。起码，现在来讲，洛如思没有反驳，他也想好了，就算洛如思反驳，她也可能是在说假话，这么多年的真真假假，她的伪装他识得出。
　　“洛洛……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洛如思抹了抹泪，稍稍忍住，仿若未闻，错开他去到主卧。
　　她的钢琴还是放在那里，她回国后就没再弹过，床虽然不是从前那张，也算不得一模一样，可她的房间，真的是像爸爸当初规划的那样。

　　“洛洛，明年这笔钱讨回来，爸爸就给你换一张欧式的大床，像茜茜公主的那样。”
　　“爸，我还要一套白色的睡衣，有蕾丝领子，还要蝴蝶结袖口。”
　　“好，给你和妈妈都买一套。”
　　那样的睡衣，她在高家就曾穿过，心情不好，穿过一次，也没让浆洗，就放在衣柜底。
　　床上，他上午睡过，压下一个人形印子，他的衣服还在一旁的行李箱，打开的箱子有几分凌乱，没有她整理，都起了不少褶皱，行李箱的另一侧，绑带下，倒是整齐的叠着几件崭新的衣服，女款，很有复古风韵，那是给她的。这些年，他们互相关照许多。
　　洛如思走在钢琴前，指尖在琴键上划了小段，音质出众，她生疏的很，多年没弹过，也该如此僵硬。
　　“你会弹吗？”
　　高乐凡像是在接受检阅，一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等她重复了一遍，就紧跟着回了，“不会，所以家里没有钢琴。”
　　“喜欢什么乐器？”
　　“没有……非说有的话，古琴算吗。”
　　高乐凡被她突如其来的提问吓到，她从前还没怎么问过与他有关的事情。
　　洛如思只是简单的想到了他，随口问了句，可是回头想想，他也的确是跟古琴更搭调，每每戴上眼镜手指划过书页，眼神胶着在上面，倒是个十足的老学究。她想了想三十年后的这般模样，跟外婆提起过的那个学塾里拿着戒尺、捋着胡须的教书先生应该是一模一样。
　　她笑了，就那么意外的笑了，虽然轻得很，可是就那么直直的闯进他的眼他的心。事情过去三个月，他有五十二天没见到她，久别重逢后的第十五个小时，她竟然笑了。
　　“洛洛……”
　　洛如思收了笑，闭上眼睛，她的眉本就柔和秀丽，此时将要纠缠在一起，有几分西子捧心的模样，“乐凡，”唤他的名字，有几分沙哑，可是泪总是比言语早一秒，“我又输了，我狠不下心。”
　　第二次，她说，是她输了。

　　他们是一类人，输赢都是那么明确。而自从承认自己爱她，高先生本就一直在降低的姿态直接放到了无，任她折腾。并不是因为单纯的疼惜，也不是所谓的娇纵，他知道她需要什么，安全，他要成为的是她的安全领域，绝对的安全，到了极端就像是监牢，反正，她也不想出去。
　　哪怕这样，她还是感到了寒冷，尽管不全是他的缘故，可是她冷了，然而，这世上能让她肆无忌惮的讨债还是只有他一人。

　　“乐凡，我可以恨你的吧？我真的讨厌你。我知道，很多过去，是我们无法控制的，我也在劝自己不要去用挽回不了的事情苛求你。可是，我怕，怕得很，我被带走的时候就怕的不行，心里总想着或许、傅漠关会告诉你。他也被带走，我就想，你好歹会认识那个人，可是我越来越怕，他告诉我什么，我都信，不是因为怪你没有早些告诉我，只是，我怕他怕得很，他像一副行尸走肉，拿着指甲来划我的血肉，我怕……”
　　高乐凡在住院，所以没见到高恒的最后一面，可是想想也知道，一个有异装癖的重症病人，费尽心思的打扮过，隔得越是近越是看得到有多可怕。“对不起，我该在你身边。”
　　“严森出现的时候，我在心里念了一句，怎么又是他，第一次，送我去医院的人，也是他。我一边失望，一边给你找着借口，你可能就在门外，就在那光和雾里……外面没有，警车和救护车闪烁着灯，我只听到护士在喊，为什么……连它都要走？”
　　高先生沉默着，从桌子上抽了纸巾，给她擦了眼睛，眼里，泪水在打转。她在颤抖，强强压下了将要冲出眼眶的泪。
　　“我能想得通，我们再见的时候，我知道了生命究竟是有多么脆弱，你这样一个人，也能这般模样。可我，我真的怕了，我不想……”
　　高乐凡放下扣在她肩上的手，她抬起猩红的眼睛，他不想听那句判决，他心里暗暗觉得，那是个糟糕的结果。
　　“高乐凡，你不要再哄我。我不能改变你的出身，不能改变你所要经历的一切，不能时时刻刻粘着你，却也不能、不想离开你。我需要你，时时刻刻，可是，我还接受不了更多……”
　　他沉默了，他知道，这不是收留，不是原谅，不是一笑泯恩仇，只是在他们被断开的感情线上，她挪动了一步，保守而稳妥的一小步。彼此守着，或许有那么一天，他们还能回去。
　　“洛洛，你说，我记下。”他算是同意她如此中庸的打算。
　　“对外，我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可是在这间房里，我还是，想要有自己的空间，有些事，让我，再想想。”
　　“没事，我可以搬回去……”
　　“不可以！”几乎是吼叫，“不可以……外婆会多虑。”
　　“好，我答应。”
　　“就这样，我还有些工作。”洛如思对自己的心慌有些遮掩不住，急忙撑着手臂隔开他，匆匆下楼去取自己的电脑。说了这么多，她的头不可抑制的疼。而背后，高先生的肋骨也疼的厉害。
　　什么嘛，这不是陷入一个双方都被动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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