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入凡尘

　　蒲地养老院在附近的几栋建筑里算是不错的，里面的人并不多。
　　“先生小姐，你们知道，我们蒲地不像你们住的地方，很少啊，很少有人送老人来，哪怕有补贴，也不愿意，这十几年来，就只有这几位老人家，你们一说黄桂香，哦呦，那是我们这里最年长的老人了……”院长本来站在门口看门卫下棋，见他俩从车里下来，过来自报门户，热心地当起向导，“朱姐，黄阿婆家人来了。”
　　护工给老人收拾干净餐桌，把东西带了出来。洛如思同她擦肩进了这间仅有八平方的房间，窗户的合页被铁锈包裹，窗台上的灰尘，仿佛从未擦拭。老人坐在床上，脖子上的皮肤松弛的垂着，双手交叠在膝上，腕上有副光亮的银镯子，她的背已经弯曲了很多。看到床单，洛如思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怕惊呼，怕泣不成声。那是她，是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花色，素蓝色上面印着碎花，外公知道她喜欢，就割了好大一块布，做了一整套床品，还有两个抱枕，送给她当生日礼物，剩下的布料好不容易拼成床单，外婆也没嫌弃就留下了。虽然缝缝补补，那花色也早已黯淡了许多，她认得。
　　“朱朱啊，你怎么站在那里不出去。”老人转过来，“挡风了。”
　　“外婆……”
　　“什么外婆，我是阿婆。朱朱，你怎么不走。”
　　刚刚出去的护工朱姐大喇喇的过来，抬手推了她一把，“眼神不好，你到她眼前去吧，这你老公？啧，真帅气。”
　　洛如思没敢过去，反而往外退了几步，不小心踩在高丁的脚上，他吃痛，轻轻的呼了声，倒吸口气。
　　“是？呈竹来了？”屋里的老人家问这门口来回晃动的人影。
　　“外婆，是我，我是如思。”
　　老太太听出几分，半信半疑，皱眉看了一番，低头不语，开始摸着床边，找她的拐杖。
　　洛如思怕她摔着，连忙过去，从墙边拿了拐杖递给她，身后的朱姐来不及惊呼，伸手也没拦住她，高丁跟在她身后，老太太第一个反应就是对着来人抡起了拐杖。洛如思看到那一下是有多么快，多么盲目，高丁的左手揽住她的腰，整个脊背护在她身上。朱姐沿着床爬到老太太背后，夺下了拐杖，高丁才缓缓的松开手，扶着转身就能磕到的桌子，稍稍直了直身子。
　　“外婆……”
　　“你……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外婆！”老人干涸的眼睛被泪水滋润，每条纹路都如丘壑。
　　“外婆……”
　　老人泣不成声，过去的那几十年里，兴衰起落，她从未觉得如此委屈，若是他们永远不来看她，她反倒坚强的很，养老院小，她不知道自己送走几个老伙计，就轮到自己，所以乐呵一天赚一天。现在，她的身心，都垮得很。
　　“……囡囡，我的囡囡啊，你怎么不来看看我，英国就那么好吗，你怎么不回来看看我……你爸妈也不来，这都过了六个年了，你们都去哪里了！”
　　洛如思一时愣怔，原来，没有人告诉她，她最爱的女儿已经过世六年。如果说，她能找到外婆，是失而复得，而对年迈的外婆，早已受不住更加沉重的打击。“外婆，英国好，特别好，爸爸妈妈在那里住下了，特别好，他们，他们换我，回来陪你，好不好。”
　　老人的眼睛的确是看不清多少，粗糙而干燥的手摩挲着她的脸颊，鼻尖，肩膀，和手。“没吃亏，没吃亏，囡囡结实了，呈竹，呈竹，你看，我的囡囡回来了，我的囡囡终于回来了。”老人对着穿着西服的黑影说。
　　高丁倚着桌子站在一旁，没回声，老人伸手来，他倒把手送了过去。
　　“你？你不是呈竹！”老人摸索了那双手。
　　“外婆，他，他跟我一起来的。”
　　“外婆。”洛如思开了口，他就利落的喊了声。
　　“哦，哦，我的囡囡，我的囡囡，今年，朱朱，今年是哪年？”
　　“外婆，我二十八了。”
　　“那孩子呢？”
　　“还……还早……”
　　“还说英国好，大事都耽误了还好，你叫什么？”
　　“他叫高……”
　　“高乐凡，音乐的乐，平凡的凡。”
　　“乐凡，恩，乐凡，有文化，文化人也得抓紧。”
　　洛如思转头看他，他依然倚在那里，目光柔和，不急不慢地回应着外婆问的话。

　　从房里出来，洛如思走的很慢，高丁跟着，也不急，挪动到车旁，洛如思伸了手，“钥匙拿来。”
　　“这车你开不惯。”
　　“那就慢点开。”
　　“改天我教你，今天我先……”
　　洛如思拿了钥匙，坐进驾驶室，高丁委身，一阵刺痛，皱着眉窝进了副驾驶。
　　“严医生，你在医院吗，有个叫高乐凡的，脊背挨了一棍……”
　　“看着不要紧，能说能动，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不要紧啊，真的……”
　　“你闭嘴！”洛如思朝着身边说了一句，转头对着电话不冷不热，“严医生，又要麻烦您了……严医生？听到了吗？嗯？听见没！”

　　严森听得对方挂断电话，一脸不可置信。
　　“严医生，要通知骨外吗？”
　　“要，要，再通知一下神经内，有个女的疯了，吼我，还吼旁边的那位，脾气特别大，特别大，特别大……”
　　“严医生，是那位肩关节脱臼的病人吧。”助理医师已经见识过一次。
　　“你见过？”
　　“那可不是，上次高先生抱她过来，她偷偷地恶狠狠盯着高先生，嘴还不住的在说些什么，还，还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
　　严森暗叹，这丫头，原来是个狠角色。虽说，论手段，没人比得过高家人，连高家内部清理门户都是动真格，高丁能熬出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过硬，他同高恒两虎相争之时，却也没能免掉脊背一节骨裂，高恒算是侥幸，至今没抓到足够多的证据，不然，早在几年前，他就被自己的这位弟弟亲自送进监狱。可现在，这丫头，他不光是看上了，听刚才那对话，高丁奈她何？

　　“……这片子……骨头没事，好在没打在旧处，软组织伤还是有的，我开些药……原来的位置现在看起来也无大碍，骨伤恢复期长，这些年，你算是保养的不错了，不要久坐久站。”董主任架着花镜，写了单子，递给旁边的助理医师，录入系统，“倒是你，你的手臂还好吗？”
　　洛如思耸耸肩，十分灵活。
　　“年轻人容易大意啊，你那是旧伤，现在看着没事，早晚会吃苦，早不过四十，晚不过六十，到时候，我可不能给你看了。”
　　“请坐吧，安卡。”严森从见了她就有些打怵，这种女人，哪能比之懿好。
　　“洛如思。”
　　“什么？”高丁在他耳边咬牙切齿的说了三个字，他听不懂，他知道洛如思的名字，毕竟跟柳呈竹接触时间也长了，洛如思他听得顺耳，可是，不叫安卡，这不是高乐凡的作风。
　　“算了，你不还叫高丁，我无所谓。”洛如思避开他让出来的位置，做到医生眼前。
　　“你俩是在吵架吗？”
　　“你闭嘴。”
　　严森委屈的看向高先生，只见高先生已经抿了唇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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