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与丘山镇的村民们作了简单告别，吴雪便重新叫车回到了市里。时间来到五月初，温度终于回暖，天气也竟鲜少好脾气地不曾变脸，到处万里无云的晴朗，于坤江来说，倒是少见得可怜。每到一天中，温度最高的午后，人们都得脱掉外面的夹克衫，露出凉快的短袖来。

　　而为了不辜负这些，人人称赞的好日子，人们也纷纷走出家门，去踏青、郊游、放风筝。吴雪途径，看到他们时而一家人、时而只有两位甜蜜的小情侣，脸上却均是洋溢的笑容。再低头，看到自己的形单影只时，难免，一种落差在心头隐隐浮现。

　　她从前，是一个因为苦难会轻易逃避、甚至会得抑郁症的人。可现在，因为董市长，她真的成为自己心目中，一直羡慕、向往的那类人，勇敢、坚强、有担当、不退缩。可当真的，自己被迫成为这类人时，她心中却依旧感受到的，是自己的不快乐。

　　因归根结底，她骨子里，也就还是一直隐藏着的，是一只不会成熟的灵魂吧。

　　她此刻很想念董街明。

　　是的，不是市长，而是只属于她自己的街明。

　　吴雪先回了公寓去，打扫了一下卫生。歇下来再看一眼时间时，已经距离与孔君慈见面的时间，不到两个小时了。她喝了口水，回到卧室换衣服。

　　这时，客厅里的手机唱起来。

　　不过被正处在卧室的吴雪忽略掉，她并没有听到。而是当她换装完毕，再走出来上妆时，电话才又响了。

　　是一通陌生的电话。吴雪疑惑了下，还是接通。

　　“请问是吴雪女士吗？”听声音，是一位年纪不大、语气却不太友好的女生。

　　吴雪返回屏幕，重新看了眼号码来，才回答：“我是。”

　　“你的父亲孔宴先生在家中晕倒，被急救车送进中心医院来。病人生命垂危，请你尽快赶到。”护士说完，电话就挂掉了。

　　吴雪反应了那么两秒钟，理解到其中的意思来，上到一半的妆容也顾不得继续了，她直接拿了外套穿上，就匆匆下了楼。可偏偏，赶上下班高峰期，出租车被迫堵在医院不远处的天桥上。

　　来自斜阳的辉光，从敞开的车窗中照射进来，正巧落在吴雪焦急的脸庞。她探出头去，往前方眺望了下这被堵下的车队，立时被吓退回来，结账下了车。连跑到医院时，她的T恤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护士却告诉气喘吁吁的她，“病人还能撑到现在，大概就是在等你罢。请你节哀。”

　　吴雪失望地看着她。而等她漠然地离开后，眼前病房内安躺着的老人呈现来，他被医院的棉被包裹得紧紧的，唯一露出来的脸颊上，却被安插了各种冰冷的仪器。

　　这就是吴雪的生父。

　　她怔了许久，记忆中，仿佛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屁股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咣咣作响，刺激着她的臀部，她却没有丝毫发觉。

　　这个人，他并不曾带给她快乐的童年，以及应有的父爱。可为什么，临了瞧见他无助地躺在这处时，吴雪的心，还是感觉被什么东西，给狠狠给蛰了一下。

　　路过的护士走来，提醒她不要挡道，吴雪才清醒过来，机械地掏出手机——来电人，孔君慈。她漠然接下，只道了句，“父亲就要离开了。中心医院，来不来，都随你。”

　　说完她挂掉，就进去了病房。

　　自吴雪靠近病床的那一刻，孔宴便是有了意识的。可是他没有太多的力气使自己睁开眼睛，所以只能余下两排浓密的眼睫毛，在不停地一眨一眨。因为他能感觉得到，吴雪轻微的啜泣声，以及她从被子里拉出他枯瘦的手掌，握在她自己手里时的触觉。

　　他很想再睁开眼睛，看看自己这位，被他亲手抛弃的亲生女儿。回顾一生，他的遗憾太多。可这其中，他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年没能再勇敢一点、再坚持一下，留在了坤江，还给女儿一个幸福的家。这是他对于亲生女儿的愧疚，以至于临死之际，他都无法原谅自己当时的懦弱。

　　这种懦弱，还伤害了他曾经明媒正娶的武恪儿，以及强势、永不肯服输的她，在他这里受挫后，令卷入的一位可怜女童。他很早就看得清楚，他们夫妻两个人同样的自私，给不了这女童爱，却硬是把她收养过来，变成两人之间赌气的筹码。

　　所以造成了孔君慈的偏执，以及她与吴雪之间的一些爱恨纠葛。

　　他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他不想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互相伤害、攻击。想到这里，他不断眨着的眼睫毛突然停下，然后眼角处，留下一滴眼泪来。

　　吴雪瞧见，无力地低下头，一边啜泣，一边小声喊了声“父亲”。

　　——他走后，她与大地厚土的距离，也就更进一步了。她虽对他心有怨恨，可在这一刻，似乎什么芥蒂，都一下子被解开。

　　孔宴使出全身的气力来，拉吴雪的手掌放在了自己衬衣的口袋上。她感受到，口袋里面有东西。然后等她拿出来时，旁边的医学仪器突然显示，病人的生病特征已经停止。

　　那一刻，天桥上的车流刚刚开始通畅，搭载吴雪的那辆出租车司机，也终于停止了怒骂；远处的中学里，悠扬的放学铃声，伴随着学生青春洋溢的笑容，一起结束这充实而不怎么完美的一天；这家医院中，也进进出出了许多位生病、痊愈的人。

　　同样是这一刻，在许多人都认为如此平常的这时刻，吴雪失去了父亲。

　　孔君慈赶来时，正巧赶上孔宴被送进太平间。她本是悠闲、看热闹的态度过来，然后瞧瞧被多件事情缠绕在一起的吴雪，是怎样的一种状态，憔悴？伤心？不堪重负？顺便再看一眼，永远在厚此薄彼的某位大人，是不是也在忍受着某种病痛的折磨。

　　是啊，对待她那么不公平的他们，都在遭遇着人生中的苦难。而只有她，是一位冷眼旁观的胜利者。

　　可这位胜利者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赶来时，却听到“不堪重负”、“伤心”、“憔悴”的吴雪道：“他已经走了，你来晚了。”

　　戛然，她那得意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是他留下的。”吴雪将那封，孔宴留下的信封交给孔君慈。转头，就要离开。

　　孔君慈抓着这信封，“这是什么！你走哪去！”

　　吴雪闭了闭眼，“你一直在争究的东西。联系墓地。”

　　三天后，吴雪简单为孔宴举行了葬礼。遵循他的遗愿，吴雪特地将墓地买在了帝都，母亲与父亲的墓地旁边。三个人，隔着一条主干道的两座陵园，一代人的爱恨纠葛，随着吴雪生父的离开，就此结束。

　　吴雪不怪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葬礼结束后，吴雪独自望着孔宴的墓碑，静静安坐了好一会儿。奇怪的是，葬礼上，她一滴眼泪也哭不出，还惹得父亲在帝都的亲戚们一阵议论；可现在他们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墓地，与孔宴的遗照四目相对时，她的眼泪似才发了情的母亲河，不住地汹涌出来。她哭得弯下了腰，瘦小的身体，在偌大的陵园中，显得渺小、无助，又可怜。

　　离开的宾客们，宛若一条黑色的腰带，蜿蜒穿梭在陵园里。突然，有的人惊讶一声道：“好像滴雨了！”其余的人纷纷抬头，紧接着就有人附和，“还真是。滴在我鼻尖上了！”他们便加快了往回赶的脚步，生怕被即将可能下大的雨给淋湿。

　　与这黑色的人潮流动方向相反的，却是一位手撑简笔画黑伞的男人。他有些艰难地穿过人流，终于来到空旷地界时，开始大步、大步地往前跑起来。与此同时，雨滴也非常应景地哗哗落了下来。

　　天气预报说，帝都傍晚有急雨。天气预报，也终于准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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