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与雪

　　吴雪母亲回到家，直接进了洗漱室。再出来时，吴雪已经等在门口，险些吓她一跳。方定下心神，她只见，吴雪的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的样子。

　　她一时，心生愧疚。

　　“小雪，妈妈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气你，女孩子家家，不该去那种地方。”

　　吴雪只道：“我给你擦药吧，妈。”

　　她让母亲坐在沙发上，然后拿出酒精和纱布，先在伤口上擦拭一番，“好在，董明明想得周到，回来时，让我特地准备了这些。”

　　闻言，母亲垂垂眼睑，“今天瞧见他打人，功法不错，不愧是你董叔教出的孩子。”

　　吴雪擦拭酒精的动作一抖，“...妈你，什么意思呀。”

　　——她听得出，母亲这是在嫌弃他，动手打女人这件事情。

　　“可他是出于救人的目的呀，救的人，还是你。”吴雪放下酒精棉，与母亲对峙。

　　“动手打人这件事，我只相信，有一次与无数次之分。”

　　“那么妈，你现在的意思，又是什么？他救了你，可他还是错误的？”

　　母亲叹口气，“我是在提醒你，小雪！”

　　“可我相信，妈，董明明绝非，是那样的人。”吴雪转了话题，“我还是，继续给你上药吧。”

　　吴母不再言语。

　　伤口很快包扎好，吴雪有心地，将纱布修剪成一朵“爱心”状。她本想返身，拿镜子来，让母亲瞧瞧。

　　哪知母亲突然开口，“小雪，你想听听妈妈的过去么？”

　　她又坐下来，拧起眉。

　　吴母拍拍她的手，“妈妈之前，确是个戏子。——想起当年，在坤江舞秀剧院，也是个台柱子。那时几场有名的大戏，我皆被指了名，要挑大梁。”

　　这番过往，倒是让吴雪稍感惊奇。

　　“那么为何，妈你之前，又从不肯提及？”

　　她自认为，三百六十行，在她眼中，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反而，她因拥有一个生来好嗓子、又漂亮大方的母亲，而感到骄傲。

　　并且她自己的歌声，也不正是，遗传了她这位，能歌善舞的母亲？

　　可随即，母亲却无奈地笑笑，“那是妈妈，无限风光的前半生。后来的一次演出中，院里领导，特地邀请了，坤江文艺界的各大翘楚，来观看那场《霸王别姬》。正是那一年，妈妈结识了初恋。”

　　吴雪瞪大眼睛，“爸爸不是你的初恋？”

　　母亲摇头，“他姓孔，是个只会写书的文人，大家都喊他孔先生。那场《霸王别姬》后，他便爱上了看我唱戏。一年之内，大大小小的演出，不论阴晴雨雪，他都会赶来，并坐在第一排，带着无比欣赏的目光，来观看我的工作。他是第一个，教会我热爱这个职业的男人。之前是生计，可因他，唱戏变成兴趣。”

　　吴雪听得入神，“这样的人，妈妈你是不可能，不爱的。”

　　“我们热恋了一年。就要谈婚论嫁时，我却通过流言，被告知，这位孔先生，并非坤江本地人。而且，他的家里，已有一房明媒正娶过的太太。”

　　“什么？”

　　“后来，他也跟我承认。再之后，他不辞而别，返回属于他的家。我却因此，被冠上‘狐狸精’之名。树倒猢狲散哪，一时间，有关我勾搭某某有妇之夫、某某年轻男星的流言，纷至沓来。我并不堪屈辱，选择了息影——”母亲特地强调，“在检查出，我怀有你之时。”

　　吴雪惊讶至极，“...我不是爸爸的孩子？”

　　“他是剧院的一名搬运工。后来见我怀着孩子，又背负骂名，落魄至极，他心生恻隐。那段艰难岁月，是他陪我度过。”说到这里，母亲垂下头，“于情于理，我今生，都对他有愧。”

　　吴雪站起身，再度询问，“我不是爸爸的孩子？”

　　此番，相较之前，更显急切。

　　母亲看着她，点点头。

　　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从小到大，母亲一向严格，父亲虽不善言辞，却待她不薄。每次，被母亲训斥，父亲都会拿着棉花糖，跑来哄她。

　　除下与其他女孩儿们类似，不太敢与爸爸亲近这点。她的心里，始终都对父亲，存有强烈的爱意，与无边的依赖。

　　可如今，她却被告知，之前种种，均是假的。

　　——父亲的爱，是因爱屋及乌。

　　而吴雪只觉，这实在欺人太甚。母亲她，太欺人太甚了。

　　“那你，爱过爸爸么？”她问道。

　　闻声，吴母抬起头，看着鲜少冷漠的吴雪，稍微感到害怕，“小雪...”

　　“所以，只是感动，对么？”吴雪流出眼泪。

　　那句话不假。

　　原所有偏爱，都是有恃无恐的。

　　吴雪莞尔，“那你这样，对爸爸，也太不公平了。”

　　“我今天对你说出实情，是想让你知道...”

　　“让我知道，这么一个无能的爸爸，并不是我的亲生爸爸。而那个有学识、有能耐的作家，孔宴孔先生，才是我的生父，对么？”吴雪冰冷地笑了笑，“我今天才发现，妈妈你是一个，彻头彻底的自私人。但是我想告诉你，我的爸爸只有一个，不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如果您还有心，就应该清醒清醒。当初抉择，他舍弃的是你，选择的是帝都的荣华与声誉。而你我，只是他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的那一点滴蚊子血，不值得一提，反而，还想要费尽心思抹去！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爱？”

　　吴母没有想到，女儿的反应，竟如此强烈。

　　她站起身，握上吴雪的手，恳求道：“妈妈是觉得，你在帝都生活，他对你有帮助！”

　　吴雪推开母亲，往后退一步，“我为什么，需要寻求他的帮助呢！他如果有心，也不会杳无音讯二十载，置你于不顾。”

　　两个人沉默片刻。

　　吴雪擦拭干净眼泪，往卧室走去，“时间不早，妈妈你也早点休息吧。”

　　“小雪——”母亲喊住她，“你如何得知，我所说那个人，乃孔宴？”

　　吴雪低下头，“我唯一看过的几本，关于他的小说，均是来自你的收藏。其中一本，他重墨描写的那名伶花妹，原型，正是妈妈对么。”

　　母亲嗫嚅，“我...给他寄了一封信过去，信中说了你的存在。妈妈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会尽我所能，让你更加成功。所以小雪，妈妈求你，给予我理解。”

　　吴雪回过头，似乎带着，面对世界的陌生与疏离，无奈道：“成功的定义，在母亲这里，究竟是什么？”

　　“至少要超过你的生父，让他看看，你一样优秀！”

　　“所以，原来你一直，都活在他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之下。”吴雪长呼一口气，“妈妈你，对于孔宴，活得窝囊。对于爸爸，活得自私。”

　　“吴雪，你怎么冥顽不灵？扪心自问，妈妈对你如何？”

　　“妈妈你，潜意识里，将我当成为，报复他们一家的工具。”吴雪说完，回头看了一眼母亲，便进了卧室去。

　　吴母伸手阻止的动作，僵硬在半空中。

　　她对着那背影道：“所以，还请你，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第二天一早，吴雪收拾了东西，顺便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

　　妈，忘掉孔宴吧。女儿会尽自己所能，让你和爸爸的后半生，衣食无忧。我希望，从现在起，你能放下过往，拥抱新生活。——也希望，我的劝解，并非徒劳。

　　离开坤江之前，她先拐了一个胡同，去了董街明家。

　　进屋时，后者正在洗碗。

　　见她进来，他略感惊讶。尔后，在看到她身后的行李，又转为气愤，“你什么意思，要回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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