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

作者:张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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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被掠,(七)初见左贤王


      (六)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两个春秋。
      那天我正和母亲在街上闲逛。两年的时光几乎抚平了我内心的伤痛,我又像从前一样,时常上街玩耍。
      “不好了不好了!匈奴兵来了!快逃啊!”
      凄厉的喊叫突然传了过来,刺透人群,仿佛平静的水面炸开了浪花,人们惊慌失措的狂奔起来。
      我回头看去,一群匈奴打扮的兵士正满大街的行凶作恶。抢劫、杀人、凌辱妇女,放火烧屋。我们怕极了,飞快的跑回了家里紧紧的关上了大门。
      大门里似乎也不安全,我和娘亲急的团团转。耳边全是匈奴兵拍打叫门的声音,还有不时的火光冲天而起,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
      冷静冷静。我告诉自己,我们得跑。在屋里等匈奴兵闯进来就是死路一条。我飞快的跑到了父亲的书房,无限留恋的看了看父亲的藏书。
      父亲的藏书多而珍贵。这是这么宝贵的财富啊,可惜就要付诸一炬了。我痛惜的直流泪,却无可奈何。我跑到书房最里面抱起了一架尾处烧焦了的琴,跑了出来。我相信如果父亲在也会这么做的。
      焦尾琴,是父亲的最爱。
      还记得那年我才八岁,和父亲去山中游玩。一户山里人家烧火做饭,我们去讨水喝。喝水时他们烧饭的灶堂里传出了噼里啪啦巨大的响声。
      父亲忽然扑了过去,不顾燃烧的火烫了自己的手,不顾烟灰扑了自己一身,硬生生的从灶堂里抢出了一根柴木。
      然后在大家惊异不解的注视中喜不自禁的把柴木抱在怀里吹了又吹,然后招我过去:“昭儿,这可是上等桐木,爹爹用它给你做一张琴,可好?”
      “不好,”我嘟着嘴:“你看这里都烧焦了,不够做琴了。”“这样才独特,烧焦的部分做琴尾,这琴就叫做焦尾琴吧。”
      那天晚上回去后,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里久久不出来。我坐在窗外看星星。过了一会儿琴做好了,父亲弹了起来,弹着弹着断了一根弦。我气鼓鼓的跑进去:“爹爹,刚做好的琴,你怎么就把第二根弦给弄断了?”
      父亲惊讶地看着我:“你听出来的第二根弦?”
      我点点头。他不信:“你一定看见了。”
      “我没看见。”
      他又重新安了一根弦:“尼转过去,我要考考你。”
      我转过了身子。他继续弹琴,弹着弹着又断了一根。
      “是第四根。”我十分笃定。
      他很震惊:“奇才,真是奇才!我女将来一定会成为音律家的!”
      “我们家有一位音律家就行啦!”我扑到他的怀里撒娇。
      人如果不长大就好了。
      可是人不长大真的就能好吗?

      我抱着琴扶着母亲,在人群中艰难的奔跑。身后,我们的家,已经被付诸一炬。
      心痛不能自己。父亲啊,你在哪?如果你知道你这一生的心血已经付诸一炬,你是不是会痛悔到死啊?
      忽然,人群不动了。原来前路也来了一队匈奴兵。他们骑在高高的马上,俯视着我们,像是命运的主宰者,像是阴间的索命鬼。
      屠刀很快挥了下来,有人倒下来,眼睛都没有闭上,鲜红的滚烫的鲜血喷洒一地,甚是诡异恐怖。我们像是无头的苍蝇一样,在死神的注视下狼狈逃窜。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刚刚还鲜活的生命此时大部分倒在血泊中。
      “啊……”我和母亲尖叫着。屠刀终于挥下来了。
      好吧,我真的受够了!我一手抱琴一手抱母亲。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这离乱的鬼世道。
      然而,刀没有砍下来。我不敢睁开双眼。
      曹叔父,你又来救我了吗。一滴泪滑落,打湿了我的衣襟。
      没有。
      我听到了一阵猥亵得意的笑声。一只粗糙的手在我脸上摸了摸。
      然后就有人粗鲁的拽我走。
      “昭儿!”娘亲哭的肝胆俱裂,喊的撕心裂肺。她死死的拉着我的手,死也不肯放手。
      “娘……娘……”我也用力的拉着娘亲的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黄泉路上我们也是个伴。
      然而无情的屠刀挥了下来,砍向了我娴雅而亲爱的母亲。
      “不!”我大喊着,忽然松开了母亲的手,把她狠狠的推开了。她摔在了地上,但躲过了一劫。
      而单薄瘦小的我,已被几个强壮的匈奴兵拉扯着往车上推去。
      “昭儿!昭儿!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我回过头去,母亲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向前爬,远远的向我伸出手来:“昭儿!昭儿!昭儿!”
      她的声音早就破了音,时而尖利时而微弱。而她就一直这么呼唤着我。
      “娘亲,娘亲!”我泪眼迷蒙。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那个在尘土里翻滚的人,那个被泪水和灰尘糊了满脸的人,那个声音悲痛欲绝的人,她是我亲爱高贵的母亲吗?
      娘亲娘亲,我看不到你了!从此天涯远隔,也许永世不能得见了!
      娘亲娘亲,你说你永远记得我的颈下有一记朱砂,您要记得啊,因为来生,我们还要做母女。我还要挂在您的脖子上撒娇,还要听着您的嗔怪:“这么淘气,嫁不出去怎么办?”
      娘亲娘亲,永别了!
      我忽然闭上两眼,不省人事。
      (七)
      当我醒来时,颠簸的马车已经驶出很远。
      尸体、大火、鲜血、母亲。意识恢复的那一刻,痛苦伴着清醒袭来,我的心一阵一阵的揪起。然而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我难过,我又被自己的处境吓的大吃一惊。
      我被塞在一个车子上,周围挤着很多很多的年轻女性。除了少数像我一样柔弱昏厥的,大部分的人手脚被捆绑着。
      我努力的爬起来向外面看去,十分震惊的发现像这样的车子首位相连有很多很多辆。马的身上挂着可怕的人头,鲜血已经凝固,发出腥臭的味道。
      我跌回车中,手脚无力。这时我忽然看到了我的琴,我摸索着把它搂在怀里,像搂着我最亲最亲的人。
      车子一路向西北行驶。越走路越颠簸难行,越走天气越是冷。
      车子也会停下来休息。女人们像一群牲畜一样被赶在一起,稍有不慎鞭子就挥下来狠狠的打在大家的皮肉之上。不断的有人被折磨死,毫无尊严的扔在路边,被野狗或别的野兽啃食。
      尊严?我居然提到了尊严。我们哪还有尊严。从被俘的那一刻起,我们的身份就只剩下了一个“奴隶”。
      就这样,衣衫褴褛单薄,头发肮脏凌乱不堪的我们,白天被驱赶着前行,晚上就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大家是不敢说话的,被打骂的怕了。也是不敢哭的,会死得很惨。
      我亲眼看见有的一车女性被凌辱被虐打致死,所以我格外的安静和顺从。每天麻木的活着,不知道希望是什么,不知道期待是什么,仿佛活过一天算一天,行尸走肉一般。
      路途真的好远好远啊!起码走上了好几个月。过了函谷关一路到匈奴境内时,已经到了大冬天。
      我居然没有死。这真的是一个奇迹。
      匈奴风呼号着尖叫着扑了过来,夹杂着生硬的雪花,狠狠的砸在我的身上,我们几乎是踉跄着走进了一座座圆顶的大帐篷。
      居然给我们分发和衣物,大家可以梳洗,把自己弄得干净一些了。我心理明白,这是要把我们当成战利品分出去了。
      果然。
      轻功大会上,我们成了男人们最想得到的战利品。他们在火堆旁吃着肉喝着酒,大声地笑着,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暂时被解开了绳索,聚成一堆被看管着。
      开始分配女奴了。
      又是尖叫声和狂笑声。我闭上眼睛,想逃离这残忍的命运。
      “左贤王到!”
      我猛的睁开眼睛。这个名字我听说过。父亲说过匈奴的左贤王是敬重汉人的!
      他刚好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扬起头去看时,他刚好走过去。从背影看,他身材十分高大魁梧,披着黑色裘皮斗篷,戴着白狐狸皮的暖帽,背着手缓缓的走过去,身后跟着一队亲兵。
      “刘儒!”我冷不丁大喊了一声。
      那个背影一顿,挺住了,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我们。
      他长的十分英武。两道又黑又浓的剑眉,大大的眼睛,高鼻梁。脸上棱角分明,大约三十岁上下。这英武之中又透着一点点儒雅,这是他和别的匈奴人最大的不同。
      他走了过来。我忽然十分紧张,我觉得我的生死命运将在这一刻决定了。
      “是你,在喊本王的名字?”他走到我的面前,仔细端详着我。同时又看了看我怀里抱着的乌漆嘛黑的东西。
      我不慌不忙的走过去,跪在他的面前:“左贤王,小女是汉朝中郎将蔡邕之女,在战乱之中被掳掠至此。我的父亲十分有名,他一定会来救我的!求求您给我父亲消息,我父亲一定会重重报答您的!一定会的!”
      第一次,我有点语无伦次,说到后面哽咽了起来。
      他十分平静的点点头:“蔡伯喈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充满了喜悦。他知道我父亲就好,我有救了!我可以回家了!
      “只是在一个月前,董卓失败被杀,你的父亲也以董卓同党被下了狱,不久就被处死了。”
      笑容在脸上凝固,我不可置信的望着他,声音颤抖着:“大王,您弄错了吧?”
      他沉着的摇了摇头,充满悲悯的看着我:“很多人曾营救他,据说满朝大臣跪地求情。你父亲不想死,想把汉史修完。主动要求接受黔刑和肉刑,然而……”
      然而。
      然而。
      然而他确实已经死了。
      这句话一直在我耳边盘旋,还有左贤王的脸,那似乎悲悯的表情,一直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而我仿佛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
      ......

      我睡了很久。
      我似乎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从我醒来开始我就躺在一张床上,安静的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如一头凶猛的野兽般怒吼。我不吃不喝,不吵不闹,也不流泪。我只是躺在床上眼睛朝下看着我身体正对着的那块墙。或者,这里不叫墙。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汉祚衰。
      天不仁兮降乱离,
      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干戈日寻兮道路危,
      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烟尘蔽野兮胡虏盛,
      至意乖兮节义亏。
      对殊俗兮非我宜,
      遭污辱兮当告谁。
      笳一会兮琴一拍,
      心愤怨兮无人知。

      我觉得上天好像在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不不,我的存在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老天给了我什么,我都会欢喜感恩,可是转眼他就拿走了,用最凶狠残暴的方式。
      老天,老天,我从不辜负背叛于你,为何你却对我如此狠毒?赶尽杀绝,不留后路?我儒雅的父亲,娴静的母亲,他们有什么罪过?要遭此离乱,大祸?
      让我死了吧。
      有时候活着比死难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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