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

　　（一）如风
　　“阿昭，别跑！把我的梅花糕还给我！”如风在后面追着。我跑的更快了，呼哧带喘的。
　　“阿昭，快停下来，前面就是蔡大人的书房了！”
　　我才不理会，飞快的冲进书房躲进了一个大书柜里面，然后从怀里掏出从如风那抢来的梅花糕一口一口甜甜的吃了起来。这玩意其实不稀罕，但是从别人那抢来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就在我得意洋洋一脸陶醉时，书房的门开了，一串沉稳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是父亲吗？不是，这脚步声仿佛更快更稳一些。我竖起耳朵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我听着那人一直念叨着这么一句，脚步来来回回的徘徊。
　　我把柜门推开一个缝，偷偷的瞧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立在书架前，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我忍不住将糕一把塞进嘴里，“咚”的蹦了出去飞快的跑到一边，爬上椅子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然后又跳下椅子跑到那人的跟前。他正疑惑的望着我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我已经把书递到他的面前，并且含含糊糊的接到：“万邦黎献，共惟帝臣。”他长的好高，我又好矮，尽管我是惦着脚尖的，可还是距离好远，仿佛小树和山的距离。
　　他的眼里写满了惊讶，弯下腰来看着我。我发现这个普通的青年人长了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那眼睛如潭水般冰寒，又如迷雾般莫测。但此时它对着我，却充满了善意和欢喜。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吗？”他轻声问，仿佛要表现的很温柔。我点点头：“不是全部，也有很多。”他笑起来，仿佛对我很赞许。然后慢慢的弯着腰蹲在我的面前，伸出右手来，用大拇指轻轻的擦掉了我嘴角的食物残渣。
　　那动作轻柔的仿佛怕惊醒了小婴儿。我扬起眼睛去看他，他棱角分明的脸和略有些乱的发上，都笼罩着一丝明媚。
　　“孟德，久等！”
　　不好，是父亲来了！我转身一骨碌又躲进来书柜。他笑着向父亲迎过去。
　　“我们坐下谈如何？”父亲提议。
　　“我们还是到外面走走吧。”他笑着说：“你看这花园里的春光正好！”
　　听着他们的声音远去，我才探头探脑的跑出来继续去找如风玩。

　　“阿昭，为什么要到大门那边玩，那边什么也没有。”
　　“有的有的，那边的翠羽花开的正好。”我说着朝大门跑过，刚好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巷的拐角处，而我分明见到他好像回过头来。我赶忙藏在门后。等我再探出头来，他已经消失在街角。只留下淡然的空气，和一地飘零的翠羽花。

　　（二）求救
　　那一年，我六岁，还是个无知的顽童。
　　那一年，他二十六岁，是一位气概无双的青年英雄。
　　那一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朝廷腐败，大厦将倾，风雨欲来，乱世将至。他总会来家里，和父亲谈论时政。或眉头紧蹙，或长吁短叹。我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每次他来我都会在窗外偷听或者在门边偷看。也有时摘一颗青梅掷过去，骨碌碌的滚到他的脚下。
　　我是个淘气的孩子。作为一个没有男孩的大家庭的长女，我自然是在娇宠和纵容中长成了男孩的性子。母亲常常忧虑的望着我：“天下不太平了，一个女孩儿家，如何保护自己？”
　　于是我学了简单的骑射。没想到这骑射却派上了用场。
　　圉县是一座小而古老的城池。春秋时期是属于郑国之地，也曾繁荣安乐。然而在这风雨欲来的阴霾之下，它像一叶小舟一样显得动荡而弱小。
　　黄巾逆贼攻打来的那天，父亲因得罪了朝廷中人，避难在外。所以全家慌乱一团，提起黄巾军时都恐惧的直哆嗦，仿佛他们是青面獠牙的鬼怪。
　　那时我已经十岁了，我喜欢读《诗经》，也喜欢读《春秋》，这些诗书历史，以及我在父亲窗外偷听来的消息，让我比同龄人更明事理，也让我明白我们这次真的是大难来临了。然而我更懂得时局动荡时，唯有保持冷静。
　　于是我偷偷的跑到城墙边向下张望。我的身高不足以看到下面的情景，所以我搬了块大石头踩了上去。于是我看到了那些“鬼怪”。远远的看过去，头裹着黄巾的他们，并不凶恶，也不丑陋。甚至他们军容整齐，动作有条不紊。那一刻我想起了县衙中的官兵，他们总是衣衫不整，大呼小叫，常常喝的酩酊大醉，在大街上欺凌弱小，惹是生非。真的他们才是鬼怪。
　　然而我望着这些人手中寒光凛凛的长刀，还是忍不住打了冷战。我回头望着小小的城池，也许很快，这里就要变成废墟了。而我的亲人和父老乡亲们，很快将面临这悲惨的命运。当然，还有我自己。

　　“李大人，你们是官兵，一定有办法的。我们家老爷不在，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回到家里，惯听窗根的我很敏感的听到了大厅中的谈话声。
　　“林夫人，现在贼军势重，眼看就要攻城了！唯一能救我们的就是曹都尉。他几次大破黄巾军，领黄巾贼众闻风丧胆.，只有请他来，我们才能得救！”
　　“这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声音。我趴在门边仔细的听着。
　　“可是现在贼兵已经围城了，大人您应该赶紧去想办法，而不是在我们这耽误时间啊！”
　　“是这样的，曹都尉这个人，惯恨贪官污吏。顺带着几乎当官的他都不太喜欢。我和他实在没有交情，我派人去找他，他不会来的。更何况他此时在打颍川，战事紧急。谁不知道他和蔡大人是莫逆之交！你们蔡府派人去他也许会来。”
　　“我们蔡府哪有人。”母亲说着哽咽了起来。是啊，父亲一向德高望重，品行清廉。家境并不殷实。除了几个服侍的弱小丫鬟，只有两个粗苯的老仆。马都不会骑，怎么送信啊。
　　“总之，你一定要派个人，否则，黄巾贼党打进来，玉石俱焚，谁都逃不脱这场灾难！”。李大人语气很重，仿佛城被攻破，是我们家的罪过一样。
　　“夫人，时间有限，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撂下这句话，李大人拂袖离开。

　　我家的大门，曾经鲜红的朱漆已经掉落斑驳，老旧的一如这座古老的小城。只是门前的翠羽树，开始挺拔高大。只是深秋季节，风凉了，树叶也打着旋，落了一地。
　　李大人警醒的回过头来，看看是谁拽住了他的衣角。没错，是我。
　　“李大人，给我准备一匹快马，还有，今天三更时分帮我打开西南角那个废弃已久的城门。”我清晰又坚定的说。
　　李大人的眼里全是惊异与不可置信。记得父亲曾说过，他倒不是个坏人，只不过官场黑暗，难得有清流罢了。
　　“还有，不要让我娘亲知道。”我补充了一句。

　　三更时分，夜是最宁静不过的。星星点了满天，在夜幕下十分的璀璨耀眼。李大人给准备了一匹枣红色的马，看着应该是城中最有耐力最好的马了。我穿了男孩的衣饰，披了斗篷，在秋风瑟瑟的夜里，一个人在路上狂奔。我料的不错，西南角的小门被敌人忽略，这里没有守军，使我成为一条漏网之鱼，去搬取救兵。
　　我是怕的。夜黑的像一团墨，不知道多久才天亮。我又是不怕的，因为陪着我的还有这匹枣红马，他是我的战友，将注定伴我成就一段刻骨的故事，悲情或者胜利的。
　　风在我耳边吹过，我飞快的奔驰，唯有奔驰，才能到达我的黎明。

　　“都尉在议事，任何人不准打扰！”
　　当我从半夜奔跑到黎明，再到晚上，到达他的驻军大营时，累饿交加几乎晕倒的我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好。”我转身正要离开忽然愉悦的开口：“都尉我终于见到你了！”两个小兵马上跪倒：“都尉！”
　　我就瞅准了这一刻一头撞进了营帐，速度快的像一只逃命的小兔子。在小兵发现上当之后，我已经趴在了营帐中间。是的，我站不起来。
　　所有人都奇怪的望着我。
　　他很急促的走了过来：“昭姬，怎么是你？发生了什么事？”
　　“黄巾军围攻圉县，求叔父前去营救。”我扬起脸来，眼里氤氲起一层雾气，其实我真的很少哭。
　　“都尉，不可。我们刚刚决定出兵颍川，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能错过。”
　　“是啊，都尉！圉县城小贫瘠，我们不能舍大就小。”
　　我伸直了腿坐在地上，扬起脸去看那些人，忽然觉得此时自己和自己的家乡在他们的口中几乎卑微到一文不值。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他开口了。满坐寂然，望着他。
　　“他是蔡伯喈的女儿，昭姬。”大家忽然都点着头，恍然大悟的样子。
　　“点精兵五万，发兵圉县，即刻出发。”
　　我从茫然到惊喜，高兴的疲惫全无。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蔡伯喈这个名字是比得过两个圉县的。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一群士兵在身边保护着我。我爬起来掀开帘子往外看，可是我只看到路上飞扬的尘土。他们早已快马加鞭赶去了圉县。
　　我是在晚上到的圉县。但是我来的并不晚，我亲眼目睹了一次并不算浩大但却残酷的战争。我站在马车边上，远远的看着前面的火光、刀光剑影、惨叫声、喊杀声。我右手紧紧的捂住胸口，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我忽然想到前几天在城门上看到的那群头带黄巾的人，他们有的还那么小。人的命运啊，在这乱世就如浮游一般，渺小而短暂。
　　“看见了吗？死的全是敌人。”
　　“是啊。曹将军用兵如神。一定是先放火劫营又前后夹击的。”
　　“是啊。没听何先生说吗，能安定天下的一定是曹将军。”
　　“天下没有我们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曹将军。”
　　一时的恍惚，我倒听进了很多士兵对他的赞扬。是啊，曹将军啊曹将军，你是否能扭转乾坤，改变着乱世啊？

　　“带小姐离开。”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同时，一双大手蒙住了我的眼睛。而我一脸的泪水自然也蹭了他一脸。
　　我掰开他的手：“叔父，我不怕。”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了我：“还是远离这种地方吧。”然后挥了挥手，叫士兵带我离开。
　　进了圉县我才发现，我只走了两三天，这里已经面目全非了。城墙几乎被毁了一半，城里到处都是断瓦残垣，还有没熄灭的火堆。我忽然疯了似的跑起来，我要回家。
　　还好还好，亲人们都在。看到娘亲那一刻，我哭的不能自已。娘亲也哭的厉害，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紧的我几乎无法喘气。
　　“谁让你去的！你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娘亲流着泪一脸怒气。
　　“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嬉皮笑脸。
　　是啊，平安，平安真好。

　　曹军并未进城，他们在城外休息了半个晚上，清晨就出发了。如果不是他的亲兵来请我，我几乎错过了和他的告别。
　　当我骑着枣红马飞奔出城时，他就骑在马上盯着城门，似乎在发呆。
　　我下马跑到他的身边，扬起脸去看他。我有种十分奇怪的感觉，我想跟他走。骑着我的枣红马就这么跟在他的身边，他的身边，似乎是最安全的地方。
　　“孩子，好样的！”他冲我露出赞许的笑容：“可惜是个女孩，要不我就把你带在身边了。我正要抗议，他已经掏出一把十分精致的匕首递给了我。
　　“放在身边防身吧！”
　　我乖巧的接了过来，他好高，我还没到他的胸部。他弯下腰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派了兵保护这里，你不会再遇到危险了。”
　　我点点头。
　　“还有，遇到危急时，要先动脑子。力气救不了你的命，但是智慧却能。”
　　我点点头，盯着他。
　　“回去吧，我走了。”
　　我嘴一瘪，眼泪就下来了。
　　他翻身上马，忽然又驾着马回转身来：“你父亲很快就回来了！”
　　我点点头，眼看着他打马离开，决绝而急促。红色的战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烈烈生风。
　　带着他的千军万马离开，只留下哒哒不断，整齐又散乱的马蹄声，以及飞扬漫天的尘土。
　　只剩下我小小的身影，站在城门口，久久的不肯离开，手里紧紧的攥着那把精致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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