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缘

　　过午时，秀竹背着一只布包回到东院。

　　小丫头上前接过包袱，秀竹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道：“小姐呢？”

　　丫头道：“小姐一直待在厢房里，还没有用过午膳呢！”

　　秀竹叫她把东西送到绣房去，自己去寻季沅。从中厅门口经过时，秀竹看见桌上的食盒确实没有动过。

　　她轻轻推开厢房的门，看见季沅正在桌案前，俯身描着选好的花样。三尺宽的纸张上，牡丹花叶脉相缠……桌案边上还扔着十几个画废了的纸团。

　　秀竹觉得奇怪。她家小姐向来气稳心定，描个花样毫不费力，怎么会画错了那么多？

　　季沅从纸张上抬起身体，慢慢搁下细长的勾线狼毫，拿起棉帕擦了擦出汗的手指道：“你回来了。”

　　秀竹正要答话，忽然看见窗边的木榻上有只鸟笼，不白正卷着爪子趴在边上打盹。惊讶道：“小姐，哪儿来的鸟？”

　　季沅像比平常少了些精神，走过去道：“这是别人送给我的，说谢谢我请他吃了馄饨。”

　　秀竹从季沅的话中想到了多日以前，厨间窗台上放着的空碗和槐花。突然就发现，自己好像错过了一些事情。连忙道：“小姐，就是你说的那个识字的小厮吗？”

　　季沅道：“对，我以为他是个爱纠缠的无赖，其实也不是。我还凶了他。”

　　秀竹道：“他大概以为小姐你是个仆婢，要不然，肯定连开口说话也不敢的。”

　　季沅轻轻叹了口气。

　　秀竹看她似乎很在意，就开解道：“小姐，主子训斥下人是理所应当的事。你不是也见过费夫人发脾气的样子？就像要一口把人吞下去似的。既然是家里的小厮，凶他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季沅道：“可是他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有书卷气，也有凛然正气，他很守礼，诗也作得好。这样的人当小厮，好像很可惜。”

　　秀竹依她所说的想了想，也吃不准到底是谁？她都待在后院里，除了同乡阿好也不跟别人亲近。

　　既然那是个连季沅都夸赞的人，秀竹就好意道：“小姐如果赏识他，等老爷回来以后，可以向老爷举荐这个小厮。他不就能跟楚伍一样，去药铺子里做事了？”

　　季沅恍然大悟道：“是啊，让他在铺子里做个管事的，应该是足够有余。那样的话，就可以不用留在这里任人差遣了。”

　　秀竹见自己劝动了她，软言央求道：“我的好小姐，你就是太和善了，总要为别人打算。这个时辰了还不用饭，饿坏了身子怎么办？”

　　发现自己可以为他做些事情，季沅心里一下子就开朗了。笑道：“我猜你在外面也没有工夫吃饭，有意等你呢！”

　　她还想起不白也是饿着的，就高高兴兴地抱起它一起出去了。

　　到了厅里，秀竹从食盒里拿出饭菜，因为天气暖都还是温温的。两个人坐下来动筷，不白单有一碗小鱼饭。

　　秀竹从季沅八岁起就陪着她，两个人像姐妹，吃饭时也没有什么严格的规矩。

　　在街市上跑了整上午，秀竹早就饿了，吃下一碗饭后才道：“小姐，早上我去霍家锦布坊的时候，掌柜还说夫人刚定过十匹头等红锦，奇怪我为什么还要另外来买？”

　　季沅想了想道：“夫人有她的打算吧。”季沅不敢奢望费氏会对自己那么体贴，如果说要为季贞预先作些准备，也是正常。

　　她和秀竹都无法想象得到：费氏已经坦然自若地指使女儿暗渡陈仓，对倪启真先下手为强了。

　　饭后，主仆二人回到厢房里分拣丝线。不白没有像往常那样，吃完小鱼饭就跑得没踪没影，而是一听见小蓝尾杰的啾啾声，就立刻从窗户里跳进了厢房。

　　季沅开始还有点担心。等进了屋，看见不白像个老妈子一样坐在鸟笼边上，着急地左右挪动着爪子，就忍不住笑了。

　　蓝尾杰叫个不停，季沅知道它在求食，忙打开杜崤山给的竹筒，看见粗细几十条毛虫在里面爬爬。他倒细心，还放了两卷叶子在里面给它们吃。

　　秀竹害怕虫子，在一旁看着季沅不太熟练地喂小鸟，担心道：“小姐，这些虫子吃完了以后该怎么办？”

　　季沅手上停了停道：“爹去年冬天养过两只画眉，你去请教西院的人，看那时候是怎么喂的？”

　　秀竹应下，季沅又道：“你再去问问阿好，打听一下那个小厮的姓名，等爹回来了我就告诉他。”

　　秀竹道：“总要知道他的样子才好去问。”

　　季沅盖上竹筒道：“他……头发黑黑的，眼睛亮亮的，他很喜欢笑，笑的时候像有暖风从你身边吹过。他很高，”说时她就站了起来，伸手比高过自己一头，再踮着脚往上些道：“差不多有这么高。”

　　“还有，他笑的时候有浅浅的酒窝。”季沅不觉也跟着笑起来，眼睛里活泼地神采飞扬。秀竹就看得有些发愣了。

　　夜幕低垂时，季府的书房里跳动着明亮的灯火。

　　倪启真背靠在桌案上，奇怪地看着杜崤山。半天了，他手里的书页没有翻动过。好像在看着远处，好像又不是。

　　倪启真忍不住问：“你发什么愣啊？”

　　杜崤山从窗外收回目光，没有回答。

　　倪启真背靠在桌案上道：“小鸟已经送给秀竹了么？她喜不喜欢？”

　　杜崤山道：“不知道。”

　　倪启真道：“我猜她一定很欢喜对不对？昨天我送给阿沅莲花灯的时候，她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杜崤山道：“不知道。”

　　倪启真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杜崤山没有回答。

　　倪启真握着拳，不轻不重地擂在他肩上道：“不对啊，子容，从来没见你这么不开心过。有事你得告诉我，要不就像攥着马尾巴拧绳子，我使不上劲啊！”

　　杜崤山道：“没事。”

　　男人都不爱叽歪，他不愿说就不说。倪启真想了想道：“子容，季夫人下午请我过去说话，想让我给季家的药铺子题块匾额。明天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杜崤山‘唔’了一声，表示答应。言童走进来道：“公子，季小姐来了。”

　　倪启真听了精神一振，嘿嘿笑了笑，就出去了。杜崤山仰望着暗色的天空，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做小姐的大方示好，夜奔为一时欢聚。做丫鬟的反而谨言慎行，循循自守。

　　已经从清晨到日暮又到夜黑，杜崤山并没有在时间的流逝中获得解脱。在她要求他别再出现以后，在他作过保证以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希望能再见到她。

　　隔着一面墙的书房外间，倪启真和季贞相视一笑。因有言童和杜崤山在，言谈多有拘束。他们便到了院子里，沿着深草里的小径绕着圈圈散步。

　　在黑漆漆的小院子里绕圈圈，看起来是很无趣的事情，因为两人都全心沉浸其中，而变得十分美好。

　　夏虫在葡萄架下振翅呢喃，几只□□在小池塘里咯咯地叫唤。倪启真在前，季贞在后，虽已有了些默契，仍都不太好意思开口。

　　走了六圈以后，倪启真道：“你送我的香囊绣的真好看，我已经挂在身上了。今天姑祖母还对我夸赞你的女红。”

　　季贞从一开始就仰慕身为饱学之士的倪启真，与他同处时却难免怯怯，怕自己言谈平庸，不得他的欢喜。闻言后逢迎道：“兄长喜欢，我再多做些别的花样。”

　　倪启真忙道：“不用，那多累得慌。”

　　这是在体贴她的辛劳。季贞听了心里一甜，忘情时不小心踩进了草窠里，幸亏倪启真一直在侧身看着她，伸手就勾住了她的腰。

　　两身相贴，近在咫尺。倪启真手中的细腰绵软，兰香馥郁。他因此而脑中空空，嗡嗡作响起来。倪启真忘了放手，季贞也不敢推开，姑且任由他抱着……

　　就在这时，朦朦黑暗里的不远处传来戏谑的一声：“倪公子，落锁了！”

　　倪启真立刻警醒过来，忙扶着季贞站好，将她藏到了身后道：“姨娘稍等，我……请再等一刻。”

　　宋玉心里虽有些气倪启真对自己视如不见，到底只是顽笑，并不想真的得罪他或费氏，轻轻转着钥匙道：“锁这种东西呀，防君子不防小人。倪公子要做季家的女婿了，我看也不必再挂什么门锁。”说完就扭着腰走了。

　　季贞在倪启真身后羞得面红耳热。倪启真听到宋玉上了楼，回身道：“阿沅，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要不你打我一下，解解气！”

　　季贞闻言就像被泼了冰水，浑身一冷，愣愣道：“你叫我什么？”

　　倪启真道：“怎么了？”

　　季贞发出一声啜泣，从他旁边跑过去，一直跑出了角门外，在身后留下了微弱的哭声。

　　站在院子中央的倪启真完全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间里，颓着肩靠在椅子上。言童送了茶来，他只是叹气。

　　在倪启真接二连三的叹息中，无法专心看书的杜崤山起身走过来，皱眉看着他道：“怎么了？发什么愣啊？”

　　倪启真动了动眼仁，没有回答。

　　杜崤山道：“你妹妹已经回去了，聊得开心吗？”

　　倪启真道：“不知道。”

　　杜崤山笑道：“你故意学这个样子笑话我吗？之前我是真的不开心，秀竹说不想看见我。”

　　倪启真道：“子容，我现在也是真的不开心，阿沅刚才哭着跑走了，她是在怪我让她蒙受难堪。”

　　杜崤山道：“难堪？”

　　倪启真道：“就是她踩到坑里的时候，我想拉她结果是抱住了她。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抱过女孩子，那种感觉很难形容……然后被宋姨娘撞到了……”

　　杜崤山皱了皱眉。对于这种事该怎么处理？他暂时也没有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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