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我回到薛府时，薛晏西竟然难得在家中，正端坐在房中那把黄花梨的软榻上喝着茶。
　　我似乎许久未曾见到他了，怔仲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
　　幸好，薛晏西先开了口，“我回来是有些正事要商量。梓絮上神已死，花神之位暂缺，无人能够一己之力破解槐树之阵，我们要另想法子。”
　　“这个，我与梓絮上神也曾商议过……”我正说着，便听到薛晏西毫不掩饰的一声嗤笑。我只作不觉，继续说道：“梓絮上神被囚禁的这些年，一直是牡丹芳主邝璐暂摄花界事，邝璐仙上一定有能力破解槐树阵。”
　　“可邝璐素来与母神不和，她是否愿意出手尚未可知。”
　　“先夜神墨玉，生来不辨颜色。邝璐仙上为了陪伴先夜神墨玉，便自弃眼中的万千颜色，是以虽摄花界事，却始终未能成为花神。如今邝璐遍寻墨玉上神不得，早已心死。如果此刻我们用万千颜色与之交换，想必邝璐仙上也不会拒绝。”
　　薛晏西起身向我走来，“你要将眼中的万千颜色送给邝璐仙上？”
　　“反正冥界里本也没什么姹紫嫣红的颜色，我又不做花神，万千颜色于我无益。”
　　“苏锦昭。”薛晏西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你可真是好样的。”
　　我知道他才不是在夸我，却一时也猜不透他想表达的究竟何意，只好默不作声。
　　“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我自会去找邝璐仙上。”薛晏西说罢便打我身边经过，朝门口走去。我几乎是在薛晏西经过的时候下意识的拉住了他的胳膊，“那可不行，你可是花神的孩子，怎么能自弃眼中万千颜色？”
　　薛晏西面无表情的看向我，“谁说我要自弃眼中颜色？邝璐仙上是瑶光的姑母，你不晓得么？”
　　“啊？”我怔楞一下，却见薛晏西神色如常，淡淡道：“这件事，我自会去找瑶光商议。你不必再管了。”

　　宋瑶光。
　　又是宋瑶光。
　　这个名字，原来一直都在。

　　“你要去找瑶光？”
　　“是，我要去找瑶光。若是瑶光，定然不会不顾我的心意，伤害我的母神。”

　　我颓然放开薛晏西，只觉周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却只见薛晏西推门而去，头也未回。
　　门外是暮秋的太阳，看着似乎是倾泻一片的暖阳，我却依旧觉得很冷。我紧紧了衣裳，环抱住双臂，喃喃道：“冬天已经要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薛晏西仍旧日日宿在外头，没有他在薛府照应，我才发现一个本就与薛府格格不入的江湖女子嫁作人妇后若是没有丈夫的庇佑，日子究竟有多难过。薛夫人对自己没个好脸色不说，连带下人都议论纷纷，放肆起来。
　　我突然觉得了无生趣，连场面话都未说，便自顾自从薛府跑了出来。初时薛府见三少夫人不见了，也很是慌张，找了几日未曾找到，只好到倚翠楼中禀报给了薛晏西。薛晏西却任何反应都没有，大手一挥便将家丁赶了出去。自那之后，薛府上下皆道这薛少夫人是彻底失了三少爷的欢心，便将派出来寻人的家丁尽皆撤回府去，只放出消息说是薛家少夫人病了，移去城外别院修养了。
　　我瞧着这闹剧似的，只余一声无奈的嗤笑。

　　如今已是章武九年的初冬，按人间历法来算，魔神出世便是来年的仲春，只余短短三个月。我盘算着之前在扶桑镇与众人商议的对策，算来算去，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可做的了。于是又盘算了一下冥界的政务有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这样一想方才想起梓絮上神的嘱托：得将苏慕正自枉死城中放出去才是。
　　只是苏慕正自枉死城中释放，再入轮回，必然会将苏世安忘得一干二净。便是要释放苏慕正，也得让苏世安与其再见上一面才是。

　　苏世安。单单只是想起这个名字，都觉得难以呼吸。
　　可是，却还是想见到他。
　　苏慕正的事情应该是非常正当的理由了吧？我这样想着，便忍不住想要去见见他。

　　已经许久未曾去过倚翠楼了。彼时还是宋引时，还曾与与袁暮白、薛晏西、素年聚在此处，细细想来，竟已物是人非。
　　踏进倚翠楼的时候，我脑子里有些混沌。彼时都是直奔了雅间，自有素年安排好了一切，如今却不知该从何开始。
　　幸好这是白日里，倚翠楼中并未有什么人。我呆立许久，才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走上前来俏生生的道：“我们姑娘有请，这边来吧。”
　　我这才回过神来，试探道：“你家姑娘是？”
　　“你随我来，自然便知道了。”
　　我无奈一笑，“说的也是。”我遂随这女孩子上了二楼雅间，这才发现要见我的原来是素年。
　　不知是怎么了，许是最近的心境本就苍凉，再见故人，如鲠在喉。

　　素年布了茶，柔声道：“素来只是听说，今日一见，才发现传闻不假，薛家三少夫人，当真是与莲花观先观主宋引如此肖像。”
　　我第一次有如此大的倾诉欲，我想告诉她，宋引与苏锦昭本就是一人，不管是苏世安还是薛晏西，自始至终娶的不过我一人而已。
　　可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到她对面，拿起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素年姑娘为何要见我？”
　　素年微微一怔，“薛少夫人怎么知晓我的名字？”
　　“不过乱猜。”
　　“薛少夫人真是有趣。”素年笑着将我杯中再度斟了茶，“素年见您不过是想劝您一句，女人家还是要给夫君留些面子，不要撕破了脸面方好。”
　　原来素年误以为我是来找薛晏西回家的，备不住便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扰了她的场子。我无奈一笑，“素年姑娘多虑了，我今日来不过想给薛晏西带句话，说完便走。”
　　素年微微叹气，“咱们女子总是容易受些委屈，薛少夫人能够想开便是最好。不过我怕你这样贸然前去会吃了亏，不若薛少夫人先回府去，待得薛公子哪日想通了要回府去，你们再细聊也不迟。”
　　“他在哪？”

　　素年见我仍是要寻薛晏西，便继续劝慰道：“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你已是正妻，我们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自然是怎样也越不过你去。男人在外寻欢作乐，不过是场面上的，你便拿出些气度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让夫君厌弃才是。”

　　你瞧，这世间的女子多可怜。
　　在世人眼中，薛晏西是日日留恋风月场所的纨绔官家少爷，苏锦昭是被薛晏西背弃的糟糠之妻。可世人都只怪苏锦昭留不住男人的心，都只劝苏锦昭忍一忍委屈心酸，都只要苏锦昭学一学隐忍大度。
　　真是好生没有天理。

　　我坚持道：“我只说一句话便走。所以，他究竟在哪？”
　　素年微微叹息，“既然如此，我带你去便是。”

　　门内的景象很是壮观。地上散落着无数的酒坛和…女孩子。而薛晏西与袁暮白便横七竖八的醉卧在无数的酒坛和女子之间。
　　我自桌上拿过凉了的茶壶，将茶水全数倒在了薛晏西的脸上。随手便将茶杯扔在了墙壁上。茶杯应声而碎。
　　薛晏西与袁暮白皆是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薛晏西似乎是确认再三，才不确定的发出模糊的音调，“阿昭？”
　　“见到我很意外吧？毕竟我如今应该是病着，在城外别院修养。”
　　薛晏西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不是你告诉薛府的家丁不必去寻我，只说我病了，移去城郊别院休养了吗？”
　　薛晏西揉了揉眉心，“我并不记得此事。”
　　“啊。”素年似乎想起了什么，“此事我倒略知一二，当时薛公子醉的不轻，许是那来请示的家丁会错意了。”
　　薛晏西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清醒些，“我确实不记得此事。”
　　“也难怪。”我微微环顾四周后将眼神最后落到薛晏西身上，“毕竟佳人在侧，薛公子你哪里顾得上我死活？”
　　薛晏西环顾四周，语气登时便软了下来，“我只是想喝酒，只是醉了……并未做旁的事情……”
　　袁暮白此时也反映了过来，“我与薛大人只是喝酒，并无其他。我可以作证。”
　　我冷笑一声，“于渺渺都死了，才来借酒浇愁，不觉得太假了吗？”
　　袁暮白微微一愣。
　　薛晏西急道：“阿昭！”
　　我回看向薛晏西，“我们的婚姻从开始就是假的，反正都是假的，更遑论如今竟然已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理解为何薛晏西日日宿在倚翠楼，对我避而不见。我也一直以为，我可以接受的他的脾气，接受他的解压方式，默默的等他回心转意。
　　可原来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看到他躺在万花丛中之时，会产生多么滔天的恨意。他身边自有佳人在侧。
　　我又算什么？

　　我蹲下身去，一字一句道：“我来给你送休书。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薛晏西似是无法置信，瞳孔猛然收缩，“苏锦昭，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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