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我既没什么兴趣观赏剜心现场，也不懂什么捕快勘验之事，当然是被做为闲杂人等清理出局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显然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毕竟昨天我还在和薛晏西谋划如何在刺史眼皮底下智取府衙内的修河款，今天集庆刺史却暴毙身亡。这么想来竟觉得自己和薛晏西嫌疑极大。
　　我一边胡乱想着，一边随处在府衙内闲逛。行至回廊拐角处，恰好听见一群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凑过去一瞧，却是几个捕快。

　　“连赵大人都被剜心而死了。这孙大人莫不是有什么诅咒的法子？”一个年轻小捕快惶惶然问道。
　　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的接话道：“可不是，上个月猪肉张缺了孙大人的分量，和孙大人争执起来，第二天猪肉张门前就挂了一头被剜心的猪。上上个月，药铺王老板卖给孙大人的草药以次充好，和孙大人争执起来，第二天家里养的十来只鹦鹉就被剜了心，差点把王老板哭死。”
　　又一个稍年长的捕快道：“这算什么，你忘了咱们集体去谪仙楼喝花酒那次，陆捕快因为一个姑娘泼了孙大人一身酒，当天夜里就被剜了心，扔在大街上。”
　　最初的那个小捕快惊恐道：“昨日孙大人与刺史大人吵得那么厉害，莫不是孙大人把刺史大人……”
　　那年长的捕快赶紧断了小捕快的话头：“这话可不能乱说，散了散了！”

　　这惊人的信息量竟然全都指向了孙檀。

　　不好！薛晏西这会子正和孙檀在一起。我心里一惊，赶紧撒丫子往回跑。

　　我一路往刺史大人房里冲，正好与出门的人撞了个满怀，我一抬头正是薛晏西。我气喘吁吁来不及解释，一把摸上了薛晏西的胸，发现完好无损。吊着的一口气送下来，我一下子软在了薛晏西的怀里，顺势又摸了几把薛晏西的胸，觉得手感不错。
　　还来不及再摸几把，薛晏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出了他身前一臂长。旁边站着阿福、孙檀、仵作和两个捕快，全部目瞪口呆。
　　薛晏西长这么大也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但显然我刚才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只见他一张脸又红又青，“宋引，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我身上。可孙檀就在身边，这叫我如何解释。我咬了咬牙，道：“不过就是摸了摸胸么，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扭捏的。”
　　薛晏西的脸色白了一白，周围人却有些忍俊不禁。孙檀清咳一声掩饰了一下笑意，“薛大人，卑职等先去前堂等候。”
　　薛晏西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随即也示意阿福同去前堂等候。阿福经过我的时候，飘过一句：“小道长，究竟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自称是一个大男人？”
　　“咦？”阿福这句话没头没脑，我回头正欲追问，却见阿福已在十步之外了。悻悻回头，却见薛晏西正盯着我，一脸‘你最好给我个解释’的表情。
　　我赶紧细细解释起来，说到最后，薛晏西的脸既不青也不白了，反倒脸色柔和了许多，“你担心我被孙檀剜了心？”
　　我突然有些莫名的窘迫，还来不及想清楚怎么回答，便听到薛晏西接着问：“为什么你总是担心我？”
　　‘总是’这个词有点奇怪，我自觉我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担心薛晏西，但以我的智商，当下也根本想不明白。我微微垂了眼睛，想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是想着…你要是死了，也就没人付我赏金了……”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之后，薛晏西惯常清冷的声线复又响起。我抬眼瞧去，见他脸上仍是惯常冷静自持的表情。“案发现场没有丝毫挣扎痕迹，赵大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是在一瞬间被硬生生剜了心的。除此之外，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剜心者没有实体一样……要么是武功登峰造极的高手，要么……”。
　　“要么就是鬼怪……”我说着思路往下接道，“所以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孙大人”。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周格消散之前说的那句话，“周格消失之前，曾说那谪仙楼的赤涟，可能并非凡间之人。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薛晏西沉吟片刻道：“空想无益，去前堂见见孙檀吧。”说罢率先向前堂走去。

　　前堂一进门正对着一张虎啸山林图。图下首便是一张八仙桌，桌子两侧各一把黄花梨太师椅子。堂中央左右各有两套桌椅依次排开。倒是严格有序，中规中矩。
　　薛晏西不急不徐的在太师椅落座，“大家对此事有何看法？”
　　仵作道：“死因是剜心，一击致命，无其他外伤。与之前陆捕快的死因一样。”
　　一名捕快接着补充道：“在下办案也有年岁了，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案发现场，就像是凶手从未出现过一样。卑职无能。”
　　薛晏西端起一杯茶，用杯盖浮了浮茶水，漫不经心的问道：“陆捕快？是谁？”
　　堂下无人接话，仵作此刻也抵着头佯装未听到。
　　孙檀微不可见的一声叹气，回答道：“四月前，卑职与陆捕快在谪仙楼起了冲突，翌日陆捕快便被发现被剜了心。从那次开始，与我市集上起过争执的人，第二天都会收到被剜了心的动物尸首。就在昨日…”孙檀迟疑片刻后，继续道：“就在昨日，卑职曾与刺史大人也有过争执。”
　　薛晏西缓缓饮了一口茶，方问道：“市集上与孙大人起争执后收到动物尸首的小贩铺子都在何处？”
　　刚刚答话的捕快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人这样问起来的话，那些小贩铺子都在谪仙楼附近。”
　　薛晏西望向孙檀，“孙大人昨日与刺史在何处争吵？”
　　孙檀此时脸色微变，“昨日刺史大人的小舅子邀了刺史大人去谪仙楼，我是去谪仙楼找了刺史大人，后来才…”
　　薛晏西微微挑了挑眉，放了茶杯。“孙大人，你我二人恐怕要亲自去一趟谪仙楼了。”
　　“属下听凭大人吩咐。”孙檀恭敬道。

　　阿福被薛晏西留在府衙盯着那十万两银子，我则随薛晏西、孙檀去了谪仙楼。

　　谪仙楼雅间之内，薛晏西请孙檀亦落了座，“孙大人请将在谪仙楼与陆捕快、刺史大人起争执的经过详细讲述一遍。”
　　“卑职遵命。”孙檀略一思考，开始娓娓道来。
　　四月前，恰逢刺史赵大人生辰。赵大人的小舅子高阳是谪仙楼的主人，这在府衙内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于是一众人便包了谪仙楼几间雅间喝花酒。
　　那陆捕快本就是个粗人，酒酣之际不免讲了几个荤段子，当下几个表演助兴的清倌人便有些不自在。酒过三巡，那陆捕快更是趁着酒意对其中一个清倌人毛手毛脚。那清倌人脸皮涨红着解释了几句“卖艺不卖身”之类的话，陆捕快脸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当下便要强来。
　　孙檀不是擅长交际之人，本就厌恶觥筹交错的场合，更是看不惯陆捕快这样的粗人，几杯酒下肚，见陆捕快这样轻薄，便忍不住出面制止。一言不合，两人便争执起来，最后陆捕快更是泼了孙檀一身酒。
　　“那清倌人可是朝颜姑娘？”我插嘴问道。
　　“不错。当晚不欢而散，我后来又喝了几杯，头脑有些昏昏沉沉的，第二天醒来…就发现宿在了朝颜姑娘房里……”
　　“哇哦，薛大人，你昨晚上与朝颜姑娘……”话一出口，尚未说完，我便有些气恼自己，便是看不惯薛晏西的做派，也不该说出这样事关朝颜姑娘清白的话来。
　　孙檀登时惊的站起身，“什么意思？！”
　　薛晏西表情复杂的瞥了我一眼，仍旧是不急不缓道：“昨日是花魁选举之日，我砸了重金选了朝颜姑娘。不过我与朝颜姑娘只是闲聊几句，你可放心。”薛晏西望向孙檀，特意又加了一句，“对了，她提到你很多次。”
　　孙檀与薛晏西对视片刻后敛了眼眉，试探道：“敢问薛大人可是为了卑职才标下了朝颜？”
　　“不错。”薛晏西斟了一杯酒拿在手里，“我与周格大人曾有一面之缘。大雪里，他穿的靴子竟还是裂的。窘迫至此，实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孙檀身形微微一晃，沉声道：“周大人为官清廉。”
　　“他也是这么评价你的，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薛晏西直直盯着孙檀，不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那修河款下落我大概有了猜测，只是我需要证据。”说罢，薛晏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孙檀沉默不语，也不看分明什么表情。只是我瞧着额头上竟突然之间有些汗涔涔的。薛晏西没有继续深入，转而问道：“那昨日与刺史争执又是何经过？”
　　孙檀仍是不语，半天才嗫喏道：“只是政见不合……”
　　薛晏西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摇了摇头示意并无鬼现身。薛晏西皱了皱眉，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厉声对孙檀道：“政见不合？怕是刺史大人发现私吞修河款的人是你吧？周格不过是个替罪羊，那修河款也好端端的在府衙银库之中。你见事情败露，便杀了刺史大人，你可知罪！？”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薛晏西说的这些话委实不算是很有逻辑，但胜在气势逼人。果然，那孙檀来不及解释，赶紧先跪了地平息事态。薛晏西随手拿起酒杯掷在地上，抬脚就踹在了孙檀心窝。孙檀不过是个文官，立时就被踹翻在地上起不来了。
　　“孙大人，我劝你说了实话，否则恐怕你今天是走不出这谪仙楼了。”薛晏西说完这话，又随手拿起了一把椅子作势要往孙檀身上招呼。
　　我神情紧张的四处留意着，果见一抹红烟自西穿墙而入，不多时便凝成人形，五手成爪，直取薛晏西心窝。我赶紧大叫：“赤涟姑娘，误会！！”
　　薛晏西并不能看到，只是闻声立时放下了椅子，摊开双手以示并无恶意。“在下愚钝，只得出此下策逼姑娘现身。”

　　那赤涟闻言也停住了进攻的势头，只是望着我，很是不可思议。
　　我尴尬一笑，解释道：“在下是个小道士，天生一双阴阳眼。但姑娘你这种鬼，却实是小道见所未见。昨日晚上众目睽睽之下，你可是在竞选花魁啊……”
　　赤涟闻言，又幻化成了实体，快步走到了孙檀身边。孙檀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是任由赤涟搀扶着坐到桌边。赤涟将孙檀安顿好，又为他倒了一杯茶，这才不卑不亢道：“陆捕快和赵大人都是我杀的，你们不必为难孙大人。”
　　这在我与薛晏西的意料之中，我并没有很惊讶，更令我好奇的还是赤涟本人。我绕着她走了好几圈，忍不住问道：“赤涟姑娘，你快说说你是怎么能做到时而是人、时而是鬼的？”
　　赤涟不说话，只是望着孙檀。
　　我见状，一个箭步冲到孙檀身边，扳过他的肩问道：“孙大人，你是怎么把赤涟姑娘弄成时而是人、时而是鬼的？”
　　孙檀平生从未遇鬼怪离奇之事，望向我的眼神仍是茫茫然。赤涟见状一把拉过我，道：“我来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