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我虽答应了郢韶不再过问苏世安之事，但终究是无法真正做到视而不见。更何况，扰乱酆都大帝更替秩序一事，我也脱不了干系。这日里正坐在天子殿纠结，忽然有阴差前来通报，说是宋瑶光来了。
　　我虽觉意外，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宋瑶光自殿外走进来，看着比当年愈发美艳动人了，“瑶光拜见九师叔。”
　　我自座上起身，迎了下来，“许久未见，瑶光愈发明艳了。”
　　宋瑶光微微一笑，“九师叔初登酆都大帝之位，瑶光特来庆贺。”
　　我淡淡一笑，“有心了。”
　　“瑶光此来，是有事相求于九师叔。”
　　“是为了苏世安？”
　　“是。九师叔你不是最清楚吗？阿安因当年九成灯一事对你心怀歉疚，以至于罔顾天规，做下干扰酆都大帝更替秩序此等荒唐之事。”
　　“当年……”
　　“当年虽是因阿安摔破了九成灯以致事情败露，但终归是九师叔你偷灯在先，怪不得阿安。”
　　我揉了揉眉心，“是他这么告诉你的？”
　　“阿安这些年过的并不安心。尤其是你第十世仍旧历劫失败时，阿安难受了许久。他把这一切都算作自己的过错。其实他当时的确是想去阻止江天白的，只不过当时我大病在身，他为了照顾我，这才错过了时机。九师叔，你便是要怪，也怪在我头上吧。”

　　原来，苏世安是被宋瑶光的病情绊住了脚，未能及时阻止江天白利用陆千樱毒杀陈宣麟。
　　终归还是宋瑶光比较重要吧？

　　“怎么能怪你呢？命数使然，怪不得别人。”我紧紧咬住牙齿，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来，“苏世安是我的徒儿，犯下错事，我自有失职之责，断不会坐视不理。如今地府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他日若是苏世安被捉到九成宫问罪，还请瑶光前来知会一声。”
　　“九师叔既然如此说，瑶光便放心了。”说罢，宋瑶光似乎是要离开的样子，却又在原地踌躇着不肯离开，“九师叔，我喜欢阿安，你是知道的。彼时我与阿安是两情相悦，只是自你下凡历劫开始，阿安便再不肯与我亲近，对我敞开心扉……九师叔，如今你已继位为酆都大帝，便放过阿安吧，还他自由吧。”
　　我头疼欲裂，只觉心脏一阵瑟缩，“我何德何能竟能困住苏世安的自由？他自己做下的事自己最清楚，只要他自己觉得问心无愧，我自不会为难他。”我停顿片刻，强自带上一抹笑意，“你大病，他便日日照顾你，可见心里是有你的，你二人郎才女貌，我自然是乐意促成一段好事的。”
　　宋瑶光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此便多谢九师叔了。九师叔公务繁忙，瑶光便不叨扰了。”
　　我微微点头，目送宋瑶光离开。

　　苏世安曾对宋引说，我会娶你为妻。
　　也许只是随口说说吧。又或许说出口的那一刻，苏世安是真的想要娶我为妻。
　　可是我忍不住恶毒的想，苏世安忙着照顾宋瑶光的时候，是不是也心生保护，想要与她一生一世呢？
　　诺言这种东西，说出口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违背承诺，而在反悔的时候也是真的觉得自己无法做到。所以诺言这种东西，本就是虚无缥缈，唯一的作用大抵就是证明当下这一刻，我是真的想要讨你欢心。

　　初初上任，我也是忙的晕头转向。先是跟所有管事的、干活的地府公职人员都谈了谈人生，了解了一下地府运行状况，再布置追拿阴间大乱期间逃逸在外的厉鬼，清查阴间大乱期间造成的损失毁损情况等，余下些闲暇，还要仔细思考一下到底是谁趁机打开了鬼门关，放出了枉死城冤魂，惹得阴间大乱。
　　所谓鬼门关归东方鬼帝治下，枉死城则在第六殿阎罗卞城王治下。所谓东西南北中五方鬼帝分治桃止山鬼门关、嶓冢山、罗浮山、罗酆山、抱犊山，大榆北疆便是在北方鬼帝的治辖范围内，袁暮章便是隶属北帝麾下。而十殿阎罗，掌管地狱轮回，乃是地狱的主宰。这两个机构都直属酆都大帝，一边是引渡亡魂、巡逻治安的，一边是判生死因果，掌管轮回的，按理说不该有什么纠葛。更何况，虽然明摆着是这两个地方出了问题，却也未必是东方鬼帝或是卞城王的问题。
　　我瞎琢磨了一通，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这日清闲下来，决定跟卞城王打个招呼，见一见陈宣麟。

　　陈宣麟被带上大殿之时，我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我的记忆已经回来了，我记得我身为陆千樱时真心喜欢过他，也知晓了我生前唤作云斓时是为了救他而死。可是，这一刻，我坐在黑石高阶之上，心里一闪而过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我自黑石台阶上走下，与陈宣麟平视。
　　“陆千樱已经死啦。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苏锦昭。”
　　陈宣麟自嘲一笑，“罪人陈宣麟拜见酆都大帝。”

　　我一时之间有些难过，他本该是我最亲密的人，可惜造化弄人，我们终究都回不去了。

　　我怔忪片刻，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我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些事想问你。当时枉死城门被打开，大批冤魂逃到人间肆虐，你可知道些什么？”
　　陈宣麟沉默不言。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告诉我？”
　　陈宣麟仍旧是沉默不语。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陈宣麟却突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青云山吗？”
　　我不明所以的摇摇头。
　　“为了找你。枉死城破的时候，我四处去找千樱，想要带她远走高飞。可我四处找，四处找，四处找都没有。”
　　我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有个人问我在找什么？我说我在找陆千樱。那人微微叹气，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苏锦昭与苏世安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我不过是你们一世情劫里一个可笑的配角。”
　　陈宣麟直直看着我，“我不信，我特意回到青云山去找你，我想当面问清楚。可事实证明，我果然是傻的可怜。于你们而言不过是一场可以从头再来的劫数，可于我而言，那是我唯一仅有的一生。你们践踏了我一世的人生，可曾有过丝毫悔意？”
　　酆都天子殿里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陈宣麟的眸子里燃着一颗愤怒的火焰，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来话。
　　陈宣麟冷笑一声，“神仙，哪怕历尽千劫，也永远都不会明白世间百苦。”
　　这样被人误会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不管你相不相信，身为陆千樱时，我只是陆千樱，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陆千樱喜欢你时是情真意切的喜欢，误会你是杀父仇人之时也是情真意切的愤恨，下嫁江天白是情真意切的想要安定度日，下毒鸩杀你是情真意切的想要同归于尽。她没有上帝视角，不知你始终对她情根深种，更不知你为了她闯入冥府，妄图带出她的魂魄。陈宣麟与陆千樱都曾是活生生的人，都曾真切的经历过那些爱恨情仇。你不是什么可笑的配角，在陆千樱的生命里，你是她的求而不得，伤而不舍。”
　　我直视着陈宣麟的目光，继续沉声道：“为神、为仙者也并非不知世间百苦，只是世间百苦不是可以做错事的借口。否则世间秩序，何以为继？因果报应，屡试不爽。陆千樱毒害你，是她做错了，所以才会使我历劫失败，多出宋引这一世。苏世安擅离职守，是他做错了，所以才让居心叵测之人有机可趁，鬼门关开，枉死城破，阴间大乱。错了就是错了，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变成对的。陈宣麟，你口口声声质问为神、为仙者，那你回到人间屠害生灵之时可曾想过世间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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