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傍晚时分，苏世安才回来。彼时我正在发呆，看着似乎在思考，其实头脑一片空白。
　　苏世安走到我面前，笑脸在我眼前放大，“阿昭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掩饰道：“没什么。”
　　苏世安眼神柔和，“其实你不是很擅长说谎，不如说出来。”
　　我皮笑了一下，“真的没什么。”
　　苏世安遂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了离我不远的地方。
　　半晌，我突然没头没脑的开口道：“你就直说吧，三千二百年前，我恐怕是个根正苗红的傻子吧？”
　　苏世安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不是，我才是傻子。”
　　我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今晚便是天劫，不要出门，乖乖听话。” 苏世安语气如常。
　　“保命的事自然是要听话的。”我认真的看着苏世安，却瞥见苏世安眸子里一片荒凉。

　　临近午夜，苏世安方招呼我到院子里来。我走出房门一瞧，嗬，整个院子变成了一口大池子，水池檐就在我房门口。
　　“这什么神操作？”
　　“这池子是保命的东西。”
　　我犹豫着坐到水池檐子上，心里隐隐翻腾起不安，“什么时候才开始……”
　　“快了。”苏世安坐在水池的另一头，随声应道。
　　说完这句，我与苏世安俱是无言。实在是有些尴尬。我搜罗着脑袋，试图打破沉默，“苏锦昭是什么样的人啊？”
　　“你就是苏锦昭啊。”
　　“样貌也是一样的？”
　　苏世安状似仔细端详了一下，“嗯。这么久了，你还是不太擅长梳妆打扮。”
　　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换一个。“不是说月老会给凡人牵红线的吗？是不是真的啊？”
　　“嗯。”
　　“那我的红线那头在哪啊？”
　　“我不知道。只是…如今这当口，或许你该离薛晏西远一些。”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世安翻身跳进了池子，向我走来。
　　“你知不知道话说一半，要遭雷劈的？”
　　话音落下，远处便隐隐约约传来了闷雷声。我靠，我这什么乌鸦嘴。
　　“来了？”我猛地站起身，紧张的看向他。
　　苏世安走至我面前，散漫的笑着，“若是我待会没了气息，放着就好了；若是还有气息，就把我搬到床上去，放几天说不定还能醒。”
　　远处的雷声更近了，和他的话掺在一起，让我更加不安，“什么意思啊？”
　　苏世安仍旧笑，然后对我伸出手，“你过来。”
　　我略有些迟疑，却仍将手递了过去。我与苏世安掌心相握。他半天没动，最后突然将手一翻抓住了我的手腕，手上用力一拽，就将我甩进了雾气缭绕的池子里。
　　身体触碰到水面的那一瞬，冰凉刺骨的冷水就将我冻了个哆嗦。我生平最不怕热，却最是怕凉，直冻的我牙根发颤，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了。我挣扎着想从水池里爬出去，只是无论怎样伸手，都像是距离那水池檐足有千丈远。我又试图要将腿踩在池底时，却又一脚踩了个空。像是有千万只手臂扯着我下坠，还来不及挣扎，整个身子就全浸入了水中。
　　我以为自己要溺死在这池子里，但窒息的痛感迟迟没有降临，我试图睁开眼睛，却觉四周白茫茫一片。外面雷声震震，明明是在水中，我却听得比在水外之时还要清楚。我飘在水底茫然四顾，除了那惊雷声再也听不到其他。
　　闷雷响了无数声后突然止住了，我以为一切都已结束，可是紧接着，便是倏地一声巨响，震得池子掀起了波浪，随之响起了诸多小鬼的哀嚎声，几乎撼动了天地。
　　这一声巨响之后，水里的白雾消失，现出了池水的本来面貌。我试着伸伸手，发现自己已能将手指探出水面，便试图浮出水面，只是刚刚探出水面的头，便被苏世安一把按了进去。
　　我来不及挣扎，便与苏世安一同再次坠入水中。混乱之中，我看见苏世安周身的伤口，那些伤口不断的有鲜血溢出。我惊慌失措，刚想问他这是怎么了，却听他断断续续的说了一句，“别……别……出去。”
　　雷声仍未断。我抱住他的身子，任是摸到什么地方，都只能摸到满手的血腥。衣服已然破烂不堪，聊胜于无。偏偏这时又有一道巨雷响起，直直向着这池水劈来。我并未觉得身体有何异样，但苏世安却身子一震，又咳出一口血来。
　　我更加惊慌，想要略拉开距离，看一下他的伤势，可苏世安却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将我拉到了他的怀里。我母胎单身十八年，如今终于被一个男人紧紧的抱在怀里，还是这么好看的男人，脸颊已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但偏偏是眼下这不知生死的处境下，当真不知该兴奋还是痛哭。
　　“别动……别动……”苏世安咬紧了牙关，断断续续的吐出这句话来。到现在为止到底劈下了多少天雷，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唯一可以依附的唯有眼前这个男人，我不由的将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
　　雷声还在轰隆，苏世安似乎有些力气不支，带着我游到池边，依靠在池壁上。我不想让他太费力气，便试图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自行倚靠在池壁上。可我刚有所动作，便被他重重抵在了池壁上。
　　倏然，苏世安俯下身子捏住了我的下巴，将唇印上来。毫无经验的我无意识的被撬开了唇瓣，顿觉一股暖流贯穿了全身，烧的我全身力气顿失，只好更加用力的攀附在他身上。
　　“轰隆！”又一声雷响，他终于松开我的唇瓣，痛呼出声。
　　天地之间终于安静了。

　　苏世安昏过去的那一瞬间，整个水池都不见了。我与苏世安仍是在莲花观的院子里。
　　我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空气，突然想起苏世安在天劫之前说的那句话：若是我待会没了气息，放着就好了；若是有气息，就把我搬到床上去，放几天说不定还能醒。
　　我突然意识到苏世安可能并不是开玩笑，这场天劫的灾难程度远远超出了我认知。此刻，苏世安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破碎的衣衫俱是血色。我心中慌张，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挣扎到他身边，手脚并用的扳过他的身子。
　　可这分明是薛晏西的脸！
　　我心中惊骇，赶紧闭眼又睁眼，如此反复几次，可怎么看都是薛晏西的脸！
　　一瞬间脑子里几乎是全部空白，可手边鲜血的温热，却又让我略微清醒过来。我试探着探了探苏世安的鼻息，发现还有微弱的反应。
　　我急得快要哭出来，下意识拔腿便往城里跑，一心想找薛晏西求助。扣门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苏世安的那张脸，那分明是薛晏西的样子。恍惚之中，薛府的小厮开了门。我慌慌张张的说要找薛晏西，小厮却说公子今日出了城，至今未归。我心中的不安愈盛，几乎要喷薄出胸膛，可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压抑住这股不安。

　　我只好转而去找医馆。半夜里医馆出诊贵的很，叫醒了好几家都被一顿责骂还不肯出诊。好不容易一个好心的大夫肯出诊，刚到莲花观内给苏世安诊了脉，大夫就哆嗦着说：“你这是什么东西？”我还没待问清楚，那大夫便一溜烟跑了。
　　我呆立半晌，终于想明白了苏世安那句话的意思：若是我待会没了气息，放着就好了；若是有气息，就把我搬到床上去，放几天说不定还能醒。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我竟然都没能明白……没了气息便是真的死了，阴差死亡自有阴间的规矩，本就不需要我插手。若是还有气息，便是一息尚存，只是凡间的医术对他而言并无用处，只能看他自己熬不熬的过去了，若是能熬过去，自然便醒了。
　　果真是根正苗红的傻子。

　　我开始试图把苏世安弄到床上去。真是死沉死沉的。人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要比有意识的情况下重了好多。我也顾不得小心他周身的伤口，只是用力搬到床上去。待到最后，我与苏世安俱是满身的血迹。
　　我靠在床沿喘粗气，看着满身的鲜血，剧烈的不安与恐惧堵在胸口。我就那么坐着，恍惚中看到薛晏西，他看着我的眼睛，柔声道，“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我抓着薛晏西的手腕，“我睡不着。”他却不再说话，只是笑，逐渐消失了。我急急忙忙向前抓去，却扑了空。
　　原来是梦。
　　阳光照进来，天亮了。无论你觉得发生了如何天大的事情，太阳照常会升起。
　　我回头望去，苏世安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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