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你是指我吗？”声音突然自半空中响起。我抬起头，只见苏世安悬浮在半空之，颇有些睥睨天下的气质。
　　我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发现他虽然也很俊美，但与薛晏西半分也不像，却不知我那时为何联想到了薛晏西。我不欲深究，只是反问道：“那你可以留他在人间自由活动一日吗？”我顿了顿，又补充道，“以人类可见的形体。”
　　“若你想，我就可以办到。”
　　我闻言便不做犹豫，站起身来祭起锁魂铃，开始施法释放傅司白的鬼魂。
　　我咬破手指，将血珠向锁魂铃撒去，“九幽听令，以血为契，借吾神力，现其三魂七魄，释！”

　　几乎是同一瞬间，苏世安在空中亦对锁魂铃施了法，锁魂铃瞬间光芒大涨。光芒退却的那一刻，傅司白出现在我眼前。我伸出手去，竟真的触到了实体，虽然冰冷，但似乎是傅司白本人的身体一样。
　　傅司白不可置信的望着我。我却没有很惊讶，苏世安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他办得到。
　　我上前抱住傅司白，拍拍他的肩，轻声道：“你只有一天的时间，和阮老板好好告别。保重了。”
　　傅司白回抱住我，“照顾好自己，不要想太多。你师父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觉得很有道理。”
　　本该是离别的煽情场面，我却被傅司白说的满头黑线，遂拉开他的怀抱冲着莲花观大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傅司白不再多言，飞奔而去。
　　重色轻友。我在心中默默吐出四个字。

　　“还是一如既往的多管闲事，替别人着想啊。”苏世安适时的打破了沉默。
　　“大佬，你有话就直说吧。瞧你这手腕，也不太像是寻常阴差。如此给我面子，还说我是你四海八荒唯一的女徒弟，想必你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鬼。”我又一屁股坐下来，靠在树上，“请开始你的表演。”
　　苏世安遂也坐下来。“九成山上九成宫，那是修行仙人皆向往的学府，若是能拜在九成上神门下修行法术，日后修成上仙的概率就能大大提高。就好比这大榆的读书人都想拜在学术大儒门下，这样日后做官的概率就能大大提高。”
　　我点点头，示意苏世安继续。
　　“我是九成上神最小的弟子，排行老九，虽然资质不差，但底子薄，连师兄们的得意门徒都打不过。那时神兽饕餮的小儿子郢韶玩心正盛，不知轻重，竟害死了人间的一名少女。天帝大怒，饕餮不忍郢韶受罚，遂求到我师父，请他将郢韶与那少女一并收在门下，一则让郢韶在上山思过，二则补偿那少女、平息天帝的愤怒。那人类少女资质平庸，没有师兄愿意收在门下，师父遂将她投入了我门下，成了我的第一个弟子。”
　　“啊，这个资质平庸的人类少女想必就是我了。”我打了一个哈欠，表示不满。
　　苏世安认真的点了点头，“师父去阴间捞你的时候，说你已然喝了孟婆汤，前尘尽忘了，遂为你重新取名为苏锦昭。那个时候的你与我修习日日在一处，朝夕相对之时不觉得日子有多宝贵，只是觉得修习单调乏闷，很是辛苦。可如今想来，这些岁月竟是我漫长生命里最大的温暖。”
　　“听起来人缘不太好啊，是不是因为坏事干太多了啊。”
　　“那倒不是，但我的确做了一件可能无法获得原谅的坏事。”
　　“想必是把我坑害了，不然我堂堂九成上神门下的弟子，修行再不济也能混个寻常散仙，怎的竟然又被扔进了轮回，投生为如此贫穷的小道士。”
　　苏世安微微点了点头，“九成上神有一盏灯，乃是九成宫的至尊之宝，世人皆唤九成灯。这九成灯的灯芯乃是九成上神以千年灵芝为底，注入自身神力编织的灯芯，修习时燃之，功力可十倍习得。我知你依赖我，事事以我为重，只稍加透露出了对那灯的渴望，你便为我盗了灯，一己承担了罪责。九成上神遂罚你入轮回，历百劫方可归位。”
　　“我虽说见色起义，也不至于把我自己搭进去吧……”
　　“可能是真爱吧。” 苏世安一本正经。
　　我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阿昭，你的仙籍并未除，千年一次的天劫又要到了，你尚未归位，以凡人之躯受劫，必定灰飞烟灭。”苏世安的表情难得有了变化，是担心的样子。
　　“可我要是不能归位，就没人知道你的龌龊事情了，你又何必救我。”
　　“我…不能让你死。”苏世安声音沉静，“事情毕竟因我而起，我无法袖手旁观。托你的福，我得以掌管阴司，为天下鬼魂之宗。这天上地下的上仙，能与我匹敌的屈指可数。既然我有这个能力，就不能让你死。”
　　我敏锐的抓住了那句‘掌管阴司，为天下鬼魂之宗’，“等一下，不是酆都大帝掌管阴司吗？天呐，你这种人竟然是评判人生前功过的酆都大帝！？完了完了完了……”
　　苏世安神情有些复杂，“你放心吧，我做酆都大帝还是称职的很的。只有最卑劣的人才知道最卑劣的人是什么样子，只有不知悔改的人才知道什么样的人是不值得原谅的。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这么说，你一点也不后悔？”我原本是不太难过的，就像是听别人的故事，可是如果苏世安不曾后悔的话，就显得苏锦昭太可怜了。“为什么呢？苏锦昭那么喜欢你，你就半分也不喜欢她？”
　　“阿昭，你的好需要很久才能体会到……”
　　“我要是长的像听音坊的头牌于渺渺的话，你应该就能立刻感受到我的好了吧？”我翻着白眼抢白。
　　“那的确可能会容易的多了……”苏世安犹豫片刻道，“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发现了你的好。我会护你挨过天劫，等你归位。”苏世安轻抚上我的脸颊，“阿昭，我会娶你为妻。”
　　老实说我没有受虐倾向，对于一个曾抛弃我并毫无悔意的男人来说，纵是他此刻再深情，我也该潇洒的转身才对。可按他所说，天劫就在眼前，不仰仗他的话，无论是我的仙生，还是我的人生恐怕就要就此交代，纵是人世艰辛，此刻求生的欲望却仍旧极其强烈。
　　我没有推开他的手，轻声道：“我觉得我不能原谅你，可是我需要仰仗你才能活下去。”
　　“为什么不骗一骗我呢……你该说你愿意嫁给我，我才会尽全力啊……”苏世安轻笑，“就不怕我一走了之吗？”
　　我垂下眼帘，不说话。
　　苏世安长叹了一声，“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没过几日，器乐之首傅司白的名号便再次风靡了长安城。
　　先是西市的人纷纷表示自己见到了傅司白。世人皆知傅司白已入宫侍奉，初时不信，直到西市周围的群贤坊、延寿坊、怀德坊、光德坊、怀远坊，连带西市北侧的昌平公主府都有人听到了傅司白的琴音，大家纷纷奔走相告，一时之间纷纷聚集到了西市的富贵钱庄。
　　毕竟当年的怀春少女如今都已是发福的大婶。傅司白的琴声就好比一个引子，引众人回到了青葱的少年时光，钱庄瞬时就变成了大型的怀旧现场，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不止如此，傅司白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阮莞示爱，更在大型虐狗现场之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随风消逝了。桩桩件件都是惊天动地的大谈资。傅司白与阮莞的爱情故事迅速的成为了说书人的经典片段之一，相恋之美好，分离之悲戚，都化在说书人的这一句结尾里：“最后他们双双化成了蝴蝶，飞走了。”

　　我是断断没想到傅司白如此高调的。
　　锁魂铃失了光芒的那一刻，我能清楚的感知到傅司白以一种满足的心态离开了人世间。却不知道他的满足从何而来，直到袁暮白与薛晏西一同找上门来，给我讲了傅司白的光荣事迹。
　　我不知该哭该笑，只好摸摸额头，“啊，我敬他是条汉子。”
　　袁暮白绕着我转圈，以审视的眼神死盯我，“阿引，若说这件事与你无关，我是断然不信的。你整天找我额娘厮混，不就是为了打探傅司白的事吗？”
　　提起这个事情有点敏感，我不自觉看了一眼薛晏西，却发现他也在看我。我赶紧收回了眼神，问道：“你们就是为了这市井八卦才找上门来？”
　　袁暮白继续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市井八卦。这八卦传到宫里，越贵妃就病了，夜夜噩梦不得安生。这女人乖张狠厉，心思深沉，才不是轻易就吓病了的人。”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袁暮白似乎以为我会说些什么，结果我只是点了点头。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袁暮白一脸诧异。
　　我又摇摇头。
　　“你不可能不知道。”袁暮白不肯死心。
　　我这几日被苏世安一顿洗脑，满脑子都是临近天劫这等生死大事，不管是莲花观还是薛晏西反倒都不能引起我巨大的兴趣，自然也不愿与袁暮白在此刻掰扯这些事。

　　“容我想想。今日二日请回吧。改日我定亲自登门解释。”我敷衍的说着，顺手便将袁暮白与薛晏西向门外推去。

　　人啊，首先得活下去，才能想些别的东西。

　　我强行送走了袁暮白与薛晏西，回到屋子里找苏世安。我本以为他在的，结果屋子里却没发现他的身影。说来自那日他说要为我抵挡天劫之后，便老实不客气的住在莲花观了。不过他每日总会失踪，神神秘秘的，我只当是他去当差了，也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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