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七十多年前，集庆发生过一场罕见的灾荒，饿殍遍野。
　　赤涟那年不过七八岁光景，靠在母亲怀里坐在路边，已是饿的奄奄一息。昏过去的最后一眼，是一个光头小和尚开心的眉眼：“师傅，这还有一个活着的！”

　　待赤涟苏醒过来，见身边挤了好些灾民，却不见自己的娘亲。赤涟四下张望，见几名和尚正穿梭人群为大家布粥。不多时，赤涟便听到有人在招呼自己，抬起头发现正是之前救了自己的小和尚。小和尚手里端了一碗稀粥，还在冒着热气。
　　赤涟没有接粥，而是死死抓住小和尚的手腕，“我娘她…是不是没了？”
　　小和尚乍被小姑娘抓了手腕，白白的脸皮一下子涨的通红，下意识想甩开，却撞上一双雾蒙蒙的眸子，一时心软发作不得，“你娘…她已走完今生，要去赴下一段旅程了。”
　　“下一段旅程？”
　　小和尚认真的点点头，“嗯嗯，你娘她入了黄泉，投胎去了下辈子，就不会再饿了。”
　　“那爹爹娘亲和弟弟都去了下辈子，为什么不带赤涟一起去呢？”眼眶里的泪水终于盘旋不住，啪嗒落在了小和尚的手腕上。
　　小和尚更加慌了手脚，说话都带了些结巴，“额，那说明你今生还有…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还有…还有重要的人要遇！”
　　“重要的事…重要的人…“赤涟缓缓重复道，渐渐止住了泪水。
　　小和尚长出了一口气，开始试图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却不料小姑娘仍是不肯松手，“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咦？小僧法号慧新。”
　　小姑娘终于松了手，只是轻轻唤了声：“慧新小哥哥。”

　　自此之后，赤涟总是跟在慧新身后。转眼已是近两年光景，这场声势浩大的集庆大灾荒终于熬过去了，百姓大多渐渐回复了正轨，唯独留下些孤寡老人和小孩子无法自食其力。寺庙主持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将这些人安顿在寺庙山脚之下，再由寺里和尚定期去送些粮食，照顾一下饮食起居。彼时慧新是寺里最小的和尚，不过十二三岁，这样跑腿的活儿自然落在了慧新头上。

　　“那慧新小和尚与你这一来二往的，两小无猜，日久生情，你两肯定是互生情愫了呗？”我忍不住插嘴道。
　　赤涟眼眸里发着光，轻轻点了点头，“我认定他是我今生要遇的重要之人，嫁给他便是我今生要做的重要之事。“
　　“可他是个和尚，和尚是不能娶亲的。“
　　“是啊，和尚是不能娶亲的。”赤涟喃喃重复道，眼神里的光芒逐渐暗了下去。

　　一晃十余载，孤寡老人得了善终，当年的小孩子也俱已是十六七的大人了。小伙子开始到城里自食其力，姑娘们也开始由城里热心的大婶张罗着说了亲。唯独赤涟，说的几门亲事，俱被她一一推脱了。日子久了，便有市井传言说赤涟与慧新师父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这日，慧新照例来送些吃食，正巧碰见城里的张大婶唉声叹气的从赤涟房里出来。张大婶见是慧新，叹气道：“慧新师父，你可劝劝赤涟吧，她都已经十七岁了，找个本分老实人成亲才是福分呐！”张大婶迟疑片刻，又好心提醒道：“你瞧外面那流言传的多不像话，对你们两个都不好啊！”
　　慧新强自扯出一抹微笑，礼貌回道：“劳张大婶费心了，我劝劝她。”

　　赤涟听见外面的动静，蹦跳着跑出来，开心喊道：“慧新哥哥！”
　　慧新顺着阳光望去，一张如花的笑靥就撞进了眼里，心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慧新强自闭了眼，转了念珠，不断念着阿弥陀佛。
　　“慧新哥哥，你都下山了还要念经啊！”赤涟不满意的撒娇，见慧新仍是不说话，只好自顾自坐在旁边等着他。
　　半晌，慧新睁开眼，缓缓道：“赤涟，张大婶说的是，你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嫁个本分老实之人方是福分。”
　　赤涟一听，蹭的站了起来，眼神灼灼的望着慧新，“我也想嫁人啊，可是那个人，他迟迟不肯向我提亲！”
　　“他既不肯向你提亲，便不是你的良人。”慧新回望，眼神坚定。
　　赤涟一时怔在原地，半晌才委屈反驳道：“你怎么不是我的良人？！”
　　慧新眼神微微闪躲，“我怜你是因我佛慈悲，并无其他。我并非施主的良人。请施主万自珍重，贫僧这便告辞了。”

　　“我那时不知，这竟是我活着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了。“赤涟说着望向了孙檀。孙檀此时已然恢复了理智，却仍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隐约的知道这个姑娘嘴里的慧新，约莫便是自己。可是，他，不记得。
　　赤涟收回目光，继续道：“他再也不肯下山来，而是换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和尚。即便我上山去闹，他也总是避而不见。其实到了这，我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只是小姑娘你如此好奇我为何变成如今的样子，我便不得再倒回去讲另外一件事情。“
　　我见赤涟说这话的时候，正望着我，估摸着她说的小姑娘就是我本人无疑了……想着我辛辛苦苦女扮男装，竟然被赤涟这么随便的就说了出来，赶忙愤力辩解道：“在下可不是小姑娘…”可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晏西干净利落的打断了，“赤涟姑娘不必管她，你且继续吧。”
　　赤涟扑哧一笑，继续道：“我十三岁那年上山采草药，救了一名道士。”
　　我正欲跟薛晏西辩论，却一下子被赤涟口里的“道士”吸引了过去:“便是他将你变成了这幅模样？”
　　“不错。我见不到慧新，便存了轻生的念头。恰逢那年冬天，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之中，我竟然发现我身处寺庙，眼前便是慧新在读一本经书。我开心的喊他，他却不理我。我想摸摸他，却碰不到他。“赤涟娓娓道来，似是在说旁人的事情。“这样过了两三日光景，那个下山送粮食的小和尚突然跌跌撞撞的跑来跟慧新说我死掉了。”

　　“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却是孙檀终于开口，“竟然从别人口里听到自己的死讯。”
　　“是，我很害怕。如果我已经死了，那现在的我又是什么？”赤涟望着孙檀，眼泪突然扑簌簌的掉下来。“我随慧新连夜下了山，亲眼看到我面容灰败的躺在床上，看到慧新终于肯抱抱我，终于肯说他愿意娶我。”
　　“人初死，灵魂可在人间逗留三日。若三日之内不入阴间，即化为鬼。”我弱弱的解释道。
　　赤涟擦了擦泪水，平复道：“那道长也是这么说的。道长一直对我心存感激，特意回来看望我，不料再见我时，我已是鬼魂。他说我虽误了时辰，但以他的道行可助我顺利入了轮回。可我终于亲耳听到慧新肯娶我，我又怎么肯走？道长极重旧情，在我的哀求下，以禁术将我复活。只不过这种复活不是指我可以再度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而是成为了一个既非人又非鬼、但又既像人又像鬼、不属于阴阳两界的……东西。”
　　“既能像人一样与人交往，又具备了鬼的技能点，真是好生厉害。”我一脸艳羡，却见赤涟溢出一丝苦笑。
　　“为世间所不容，永世孤独。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是因为要付出的代价当真太大了。”薛晏西瞥了我一眼，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
　　“薛大人说的是。”赤涟微微露出凄凉之情，“当年我以禁术重生之后，偷偷去找慧新，想要求他带我离开。”赤涟停顿片刻，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反问道：“孙大人，若是你，可会带我走？”
　　孙檀迟疑片刻道：“孙某已忘尽前尘之事，只得斗胆猜测，慧新怕是不敢带姑娘走。”
　　“为何？”
　　“佛家讲究因果。慧新种了因，却让姑娘吃了恶果。佛家讲究我佛慈悲，以己渡人。慧新渡不了你，恐觉罪孽深重。再加上慧新虽是佛家子弟，但却心系姑娘、六根不净，既不能渡己，也不能渡人，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间？”
　　赤涟痛苦的闭上眼睛，“却原来是我害了他……”
　　“赤涟姑娘，你又何必苛责自己。如今我前尘尽忘，痛苦的只余了你一人而已。”孙檀说罢，起身深深向赤涟行了一礼。

　　氛围实在太为凄苦，我赶紧插话道：“慧新师父已经圆寂了，如今的孙大人是一个全新的人，估摸已经被月老重新牵了红线了，不然也不会与朝颜姑娘走到一处。赤涟姑娘你看青楼里这么多男人，赶紧挑个漂亮男人，先过两年开心日子再说。”
　　薛晏西又撇了我一眼，叹口气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朝颜她……”孙檀低声开口，试图想要解释些什么。
　　我突然意识到了我果然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赶忙求助的望向薛晏西。薛晏西却连瞧也没瞧我。反倒是赤涟解围道：“我没什么奢望，只盼着你能好。”

　　眼看着氛围又要凄苦了，我却不敢再随便开口，只好又求助的望向薛晏西。这次薛晏西倒是瞥了我一眼，继而道：“赤涟姑娘也算是久经欢场，你可知杀了刺史大人，可不比杀一个捕快，这件事势必要抓到一个犯人。我能查到孙大人，别人也能。所以，相比未来的祸患，你杀刺史大人的理由无非就是刺史大人在当下就对孙大人起了杀心。”
　　“不错，昨日下午朝颜突然找我哭诉，老鸨以孙大人为要挟逼朝颜登台竞选花魁。初时，我只当是老鸨看孙大人掏不出赎身的银子，要逼他一逼。所以我与朝颜商量由我想办法摘得花魁，拖上几日再说。起初发展很顺利，却不料薛大人半路杀出来助朝颜得了花魁。当晚我怕朝颜有什么闪失，想着若是没了法子，便杀了大人……”赤涟说到这略一停顿，望向了薛晏西，却见薛晏西没什么表情，似是并不在意。于是赤涟又继续道：“只是我当时并不知大人与朝颜究竟在哪间雅间之中。寻觅之中，恰好撞见刺史大人与他的小舅子商议，说是孙大人断不可留了……”
　　“嗯。”薛晏西略一点头，又望向孙檀：“所以你昨日到底为何与刺史大人争执，以致他起了杀心？”
　　孙檀皱着眉，不肯开口。
　　薛晏西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一边用杯盖浮了浮茶叶，一边自言自语道：“若我与刺史大人是站在同一边，那么即便你不说为何与刺史大人争执，我既已知刺史大人为何而死，孙大人你也决计没有活路了。”
　　赤涟闻言蹭的站起来就要动手，我心跳吓得都漏了几拍。却见孙檀一扬手将赤涟拦了下来。
　　薛晏西始终不为所动，继续浮着茶叶，自顾自说到：“若我不是与刺史大人站在同一边，那么孙大人你还有一线生机。”说到这，薛晏西抬起头盯住孙檀，眼神犀利，“除了相信我，你别无选择。”
　　孙檀认命一笑，“从前，我只道薛大人是沾了父亲光环的绣花枕头，今日才知孙檀实是错的离谱。”言罢，孙檀郑重向薛晏西行了拱手礼，才继续道：“我与刺史大人起冲突是因为我在府衙银库发现了失踪的修河款，周大人根本没有贪污那笔银子！”
　　“果然如此。”薛晏西将茶杯放在桌上，起身走到孙檀面前，郑重道：“周格曾说孙大人亦是为官清廉、心系百姓之人。而这真相想要从集庆走到圣上面前，必将困难重重、鲜血淋漓，不知孙大人可愿意陪我走一趟？”
　　孙檀莞尔，“薛大人如此坦诚，孙檀却之不恭，愿陪薛大人走这一遭，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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