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

　　周皖最初的梦想，是成为国家主席。
　　周皖十岁的时候，曾经指着电视上正在发表重要讲话的主席皱着小脸说：“我长大以后要当他。”
　　周母停下筷子看着她不说话，周皖五岁的弟弟周晋扒着饭，含混不清地说：“姐，国家主席你没戏，主席夫人倒是可以争取一下。”
　　周母拿筷子敲周晋的头“有这么说你姐的嘛，”又回过头问周皖：“为什么要当国家主席啊?”周皖把脸埋进饭碗里小声地说了句“他是管事儿的嘛”
　　“嘁，小丫头还挺爱权……”
　　“当管事儿的，可以把爸爸调回来吧。”
　　后半句话飘进碗筷相撞声里，没人听见。

　　周皖后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警察。但是随着高中睡得越来越晚，眼镜片越来越厚，连周晋也调侃她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姐，我看警察就算了，要不考虑下警嫂吧。”
　　“是么，我看你就兼得的挺高兴的。”周皖从题海里拔出头撇他一眼，“昨儿在电影院，我瞅着又换了吧。”
　　周晋闻言挤眉弄眼地笑起来：“那是，你弟我万花丛中过，纵横情场十几载……别告诉咱妈啊。”
　　“其实严格意义上讲，不是咱妈。”周皖这么想着，没说话，头又疼起来。

　　周皖是三岁的时候被拐卖的，时任刑警队长周安邦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五岁了，头发凌乱，又黑又瘦，身上有伤还生着病，久寻家属无果，问她什么也全不记得，就那么蜷在角落里瞪着眼睛发抖。
　　周安邦被她瞪的心软，索性领回了自己家。
　　因为是在安徽救的，便取名皖。

　　狭小阴暗的房间，水泥地面粗粝冰冷，空气中是发霉的味道，周皖活动一下已经麻木的双腿，耳边传来铁链摩擦的尖锐响声，屋外脚步声响起“操！就没个安生的时候……”
　　门突然被打开，周皖抱着头紧闭双眼，等待棍棒落下，却突兀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然而下一秒，枪声响起，她猛然睁开眼，目之所及一片血红……
　　“不要！”周皖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看清自己躺在家里床上时，懊恼地叹了口气，擦去额角的冷汗，起身关窗。

　　偌大的客厅空无一人，周皖踱进厨房，给自己到了杯热水小口地喝，抬头却瞥见窗户紧闭，玄关处散落着几件湿漉漉的衣物。她垂眸，心下了然，仍旧低着头喝水。
　　不过片刻，腰身被灼热的大掌揽住，后背贴上健硕的胸膛，男人显然刚洗过澡，没穿上衣，呼吸间的烟草味混着沐浴乳的清香，是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周皖下意识地抽抽鼻子，却被男人心细地察觉，将衣着单薄的女人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才开口：
　　“案子难办，抽了两根，熏着你了？”
　　周皖轻轻摇头，顺着男人的力道往他的怀里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门没多久。”男人抬头看钟，凌晨两点五十分，语气里便又带了不易察觉的懊恼“吵醒你了。”
　　周皖把头枕在男人颈窝处，“没有，我起来喝水。”
　　是啊，周皖睡觉喜欢开着窗子，几乎每天半夜都会起床喝水，除去……新婚初夜的那晚他把她折腾得爬不起来……思及此，男人眸色渐深，手顺着周皖的腰往前探，却又在小腹处停住摩挲。
　　“这几天我不在，闹你了吗？”
　　“说的好像你在我就舒服了似的，”周皖窝在男人颈间猫咪一样磨蹭，“还好吧，就是困。”
　　“困了就去睡，大晚上的喝什么水，也不怕第二天尿床。”男人嘴上不饶人，动作却小心，打横抱起周皖向卧室走。周皖轻轻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双手缠上男人的脖子“叶循，你会离开我吗？”
　　“说的什么屁话。”
　　“哦……那你爱我吗?”
　　久久没有回答。周皖也不怎么在意，翻个身蜷进床角睡了过去。
　　叶循蹙眉盯着她蜷成一团的背影，看着这么小这么瘦一团，却总是让人操心，更别提现在肚子里还有个小的。
　　其实按叶循的打算，没想这么早就要孩子，他的工作不允许他日夜陪在周皖身边，周皖还小，又带孩子又工作肯定吃不消。
　　只是周皖……叶循又垂眸看她，她睡觉很浅，呼吸轻的仿佛不存在。

　　周皖她……好像总是有她自己的打算。

　　从第一次相亲到之后的数次约会，她一直不咸不淡，举止从容克制。
　　直到他的母亲被查出食道癌，她去医院陪护照顾，熬药煲汤，忙进忙出日夜不停，却还有空在下着雨的清晨给熬红了眼的他递了一杯咖啡，依旧口气淡淡地说：“叶队长，我们下礼拜结婚怎么样。”
　　好像在讨论天气般自然。

　　生孩子也是这样，两人刚结婚不久，但是每天床头床尾地滚，也比结婚前熟稔了许多，许多玩笑也是随口就开。一次叶循到动情处正要抽身，却被周皖盘着双腿压住腰脊，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凑在叶循耳边：“你这工种，说不定明天就一去不回，今儿就给你们老叶家留个种呗。”
　　周皖生得好看，平日里又总是清清淡淡的随性样子，此刻发起媚来，一双细长的眼睛沾了情欲斜睨着身上的男人，叶循根本抵抗不住，腰眼一麻，一声“小妖精”就全交代给了她。回过味来叶循琢磨这事也有点后悔，想着天亮了哄着周皖吃药，结果还真让周皖说着了，两市交界出了命案，天没亮他就走了，加上案子紧急人命关天，就暂时把这事搁置了，倒也是存了不会一次中奖的侥幸心理。

　　一个月后叶循再回家，周皖一边给他盛饭一边浅淡地开口：“这次休假几天?”
　　“一星期。”
　　“唔，那正好，我明天不上班，咱们去趟医院？”叶循正大口嚼着饭，闻言愣住“明天不周一吗，怎么不上班？生病了？”
　　“哦……请了假，我怀孕了。”
　　那一刻叶循只觉得，这女人脑回路真他妈和自己不在一条线上。

　　叶循倒也不是对孩子有多抵触，只是觉得自己工作太忙，和周皖的感情也没到那个蜜里调油的地步，生孩子有些为时过早。
　　这时周皖一句话砸下来，让从来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叶队长头一回有了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但到底还是欢喜的，毕竟是自己的女人，自己的种，他们这些每天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国家卖命的人，一辈子也就图个安安稳稳的家。
　　这也是，叶循当初会娶周皖的原因。他觉得她懂他。

　　周皖的父亲周安邦是叶循的老领导，叶循从怼天怼地的叶小爷到屡破大案的叶队长，不得不说是周安邦一手调教出来的。只可惜周安邦一生跑遍全国和人贩子打交道，临了还把命也搭在上头。
　　叶循还记得第一次见周皖是在周安邦的葬礼，她黑裙白袜，黑发垂在胸口，素着小脸，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右手拿着一束白菊，左手紧紧牵着周晋，对周遭恸哭充耳不闻，只低着头，像个没有感情的瓷娃娃。
　　那一年她十六，他二十三，周安邦则永远停在了四十四岁。

　　后来几年叶循都没有再见过周皖，只是零星的从母亲口中听到周家的消息，知道她考上了大学去了外省，又回来考了公务员参加了工作。
　　直到母亲第一万次要他相亲时拿出了周皖的照片，他叼着烟颔首应下，玩味地想当年那个白瓷娃娃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后面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叶循自己也说不清，相亲，约会，母亲患病，周皖求婚，婚礼，母亲去世，葬礼，案子，孩子，这些东西混在一块，构成了他如今的生活。
　　叶循不知道他对周皖是什么样的感情，肯定是喜欢的，他不会娶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回家；但说是爱，又好像有些勉为其难。
　　叶循大周皖七岁，该发生的自然一件都没落下，他的曾经沧海骄傲自信，美艳外放，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只能接受这样的女人，没想到最后娶了温温软软，浅浅淡淡的周皖。但是叶循知道，他从心底里感激周皖关于结婚的提议，他永远也忘不了病床上的母亲攥着他的结婚证视若珍宝的样子。
　　叶循觉得，比起相爱，他和周皖更像是在相互取暖。他给周皖倚靠和责任，周皖给他照顾和家庭。这种关系，听起来真的比什么爱情牢固太多了。
　　叶循轻笑一声，扯掉短裤爬上床，将角落里的小人捞过来扣在怀里，小声嘀咕道：“还问我爱不爱你，你难道爱我吗？”
　　周皖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轻轻“唔”了一声。
　　他们之间并不避讳这个话题，大概是因为双方都知道，他们并不相爱。

　　第二天天刚亮周皖就醒了，怀孕第二个月有一定风险，加上她最近频繁梦到小时候的事情睡眠不好，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
　　身边的位置很凉，叶循已经走了很久。
　　周皖微不可查地叹口气，起身给自己做早餐。就着晨光，周皖靠在流理台上打豆浆。一杯豆浆，两个包子，二十年雷打不动，和她第一天到周家早晨吃的一样。
　　周晋常说她是个恋旧又固执的人，也许吧，有些事情忘不忘的，也没什么区别。

　　周皖工作的银行不大不小，她大学毕业之后考进去做柜台，如今已经三年。工作简单平顺，偶尔犯点小错也无关紧要，周晋嫌她这工作鸡肋又无聊，周皖却偏偏喜欢这种生活，这种一眼望过去，就能望到死的生活。
　　周皖来得很早，银行还没开始营业。她换上制服坐在工位上，隔壁位置上的唐蔓笑着凑过来：“给我看看我干儿子怎么样啦？”
　　“好着呢，”周皖轻抚着肚子柔柔地笑：“昨天叶循回来了。”
　　唐蔓闻言皱起眉头，翻了个白眼说道：“嘁，他再不回来，我都快忘了你还有个老公。”
　　“什么呀……”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一声尖锐的“刺啦”从大门处传来，夹杂着保安小赵惊慌的吼声：“干什么你们！你们不能进来……”周皖心下一惊，抬手摁下应急警铃的同时抬头向门口看去，还靠在她旁边发愣的唐蔓突然被一股大力拽走，一个冰凉的东西迎头砸下，周皖眼前一黑，晕倒在椅子上。

　　叶循到达案发地点已经是半小时后，他原本在市局的档案科查当年周安邦盯着的人贩子的卷宗，却被郑绍轩一个电话叫过来。
　　面无表情地拍上车门，他拨开围观人群大步走到警车旁：“什么情况？”
　　“三名男性歹徒银行持枪抢劫，蒙面无法确认身份，被困人质五名，四名柜台职员，一名保安。歹徒要求三辆车和一千万现金，还要带一个人质上车。现在正在谈判。”
　　“哼，”叶循嗤笑一声：“这种亡命之徒还谈什么，狙击手安排了吗？”
　　没人接话。
　　叶循眉头蹙起：“到底怎么了？有话就说！”
　　“报告！嫂子，嫂子也在里面……”
　　“什么嫂子？”叶循瞪着郑绍轩，一头雾水。
　　“啊？！”郑绍轩比他还懵：“不是，咱嫂子周皖不也在这银行上班吗，你不知道啊？”
　　“操!”叶循反应过来，舌头顶着腮帮子，低低的咒骂一声。
　　“哎呦我的亲哥诶，敢情您孩子都有了，还不知道媳妇搁哪上班呢……”瞥见叶循渐渐黑下去的脸色，郑绍轩才收了调侃正色道：“那这狙击手还上吗？”
　　叶循接过望远镜看了一圈，把银行的布局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才慢腾腾地说:“安排吧。”
　　“那……嫂子那边……”
　　“让你上你就上！那么多废话！警属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这儿没什么嫂子，只有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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