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未归

　　我叫段顃，药王谷主弟子，曾是差点儿继承药王谷的男人。
　　我是谷主大弟子，学东西又快，然后师父就决定在我成年时给我说份亲让我继承他的蚂蚁花啊不是谷主之位。
　　讲道理啊，我师傅收养我的时候给我起名作“顃”，我那时以为是“痰”差点跟师傅翻脸，于是我师傅告诉我是“顃”，我还一度觉得这名不错，直到后来某天看了医书。
　　不是徒儿哪儿脸长了？师父你跟我说呀。
　　但是后来想想我一众师弟师妹的名字，我又释然了，直译过来不是什么瘤子痨病，就是什么病症现象，好歹我还算正常。所以我一直以为我师父单纯是学医学傻了，乃至于上次看见一漂亮姑娘上来就夸人家好，我们以为师傅终于开窍，结果就听师傅紧跟着又补了一句，“那姑娘给脊骨直，胯骨宽，将来肯定能顺产。”
　　最后那姑娘，嫁做人妇后还真的是顺产。
　　综上所述，我对我师父的审美一点儿都不抱信心。
　　但是作为师父，首席、亲传、入室、又可爱的大弟子，怎么能扫了师父的面子呢？于是我决定等师父给我介绍完姑娘，我再婉拒。但是，脑子里短根筋的人，你永远不能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接上——比如我师父。
　　我十八岁生辰宴那天，师父为我大办，一众宾客前来，师父拉着个人跟我说这是我未婚妻，并且跳过“纳吉”、“问名”直接婚礼。
　　朋友们，你们知道心脏停跳是什么感觉吗？那一刻我觉得我师父单纯是觉得我命长。
　　那姑娘生如洪钟，力能扛鼎，拎俩板斧站门口就是一门神，面如活鬼，赛过李逵，宽肩阔腰，如要是个桶能装下三个我。
　　拜托啊，师父。我想要个小娇妻，可是姑娘这鹤立鸡群一样的人，我身高九尺都要抬头去看，跟“小”、“娇”有一毛钱关系吗？
　　男儿立世，能伸能缩。我说怂就怂，于是在新婚前一天，我逃婚了。
　　那是我走的匆忙，黑暗里乱七八糟装了一堆，安全以后才发现，细软里全是我跟师父行医这么多年，搜刮的珍稀药材。
　　身无分文，一毛没带。
　　我坐在酒肆里，顶着小二鄙夷的目光，一边毫无压力地占着桌子喝免费茶水，一边努力思考自己转职当个说书先生的可能。
　　正想着，我突然听见旁边被屏风挡起来的雅间儿里猛的爆发出了一阵咳嗽。医者的本能让我拎着包袱就冲了进去。里面有两个小少爷，大一点儿的那个十五六，小一点儿的那个还像个奶娃娃。而此刻正是那个大一点儿的小少年用帕子捂着口，猛烈地咳嗽。
　　我充上前掰开那个少年捂着嘴的手，果然帕子上沾满了血。我死掐着少年的牙关，然后飞快地往他舌根底下塞了片老山参，手速惊人的在他身上连扎了十六针，做完上述动作后，我才熟练的按压胸口和腹腔的穴位，替他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那少年的脸色才从死人一样的青白，变得正常。我慢慢把针拔出来收好，刚想离开就见出口的位置站了一个郎中打扮，一脸尴尬的老人，以及一堆正拿着剑指着我的护卫。
　　“……”好像扎了什么不得了的人？
　　但那个被我扎的少年只是笑着冲那群人摆摆手，“我不是都示意这位公子没恶意了？怎么还这么紧张。行了，我没事，都退下吧。”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门口乌拉一下都退出去的人，然后听见那少年自我介绍的:“公子好，在下桑显和，不知公子……？”
　　“药王谷，段顃。”
　　桑显和惊了一下，随即拱手道:“原来是药王谷段老先生的高徒，失敬，失敬。”
　　“不敢当，忝列门墙而已。”
　　“哪里的话，不过相逢即是有缘，不如一同品茗？”
　　听见这话，我虽然觉得桑公子在酒馆里说喝茶这一行为略有欠揍，但还是欣然同意了。
　　我们药王谷的大都厌恶朝廷中人，更不必提桑显和这种当朝权贵之后，他爷爷桑宰相三朝首臣，几位叔叔也都是朝中栋梁，他父亲早逝，桑显和作为唯一的嫡孙，自然是被一直宝贝着长大的小公子，完全担得起娇贵二字。如果是平时我肯定退避三舍，敬谢不敏。
　　但是还是那句话，男儿立世，自当能屈能伸，能弯能直，饿着肚子的时候，鸿门宴都无比诱人。
　　孩子始终是孩子，和桑显和同行的那个小奶娃，没过多久就一困得一脸迷茫，似乎下一秒就能把脸扣到饭桌上。
　　在我不知道扶了孩子多少回后，桑显和才大发慈悲地招呼个人带孩子回去休息。
　　我嘴欠的问道:“你儿子？”
　　“没有，我堂弟。”桑显和不疾不徐地替自己夹了口菜:“他爹不喜欢他，把他弄来这里整顿吏治。”
　　“他还是个孩子！他爹怎么这么混账？”我脱口而出，可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桑家出情种，又从来不联姻，有了孩子全都宝贝的不行，怎么……“他生父是？”
　　“上头坐的那位，他是我小姑的孩子。”
　　“……”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弟子就是个傻逼。
　　桑显和突然话题一转，问道:“你相信诅咒吗？”
　　“我不信。”我回答道。我知道他的意思，虽然我也好奇雍王朝的皇长子为何如此，但明显此刻不宜发问。
　　桑显和笑了，一脸狡黠:“我也不信。”
　　我蓦得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一个几乎是被天命诅咒的皇长子上位，这是一件很疯狂的事。尤其是在皇上不喜欢的情况下，成功率几乎为零。
　　但是，人生短短几十年，人不造作枉少年。
　　看在桑公子和我这么狼狈为奸，臭味相投，啊不是，志趣相投的份上，我义无反顾地跳上了贼船。
　　果然桑公子这种热衷搞事儿，啊不是，一看就能干大事儿的人，在我跟他回国都没几天，就因他上书被拒发了火。他上表说边关可能被围，要求圣上立即派兵支援。但是之前边关上报一直是无事，桑公子又只是个闲职，自然没人相信。可桑公子却一口咬定信鸽回来的频率不对，带着我偷了虎符，调走了城中禁军去边关支援。如果这是假的，桑显和回去后不死也得脱层皮。可令我吃惊的是，他竟猜对了。
　　敌方十万大军为围住燕城，可城中已无多少剩余粮草，守军甚至都要靠当地的百姓接济。如果桑显和的支援不到，后果如何，不难猜测。桑显和把虎符扔给了我，让我去燕北的雷州调兵。
　　我紧赶慢赶，昼夜不停地赶去了雷州，然后累的宛若一条死狗一样的赶了回来，生怕因为我的耽搁而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但是，非常讨厌的事，当我带兵马赶来时，安丘大军已经投降了，桑显和正在和安丘王子商讨赔款事宜。
　　我非常不开心的问他，“所以我带兵来有什么意义？”
　　桑显和一脸臭得瑟的说，“有啊，你让赔款数额翻了三倍。”
　　现在想想，当年的我脾气真好，要换现在一定先下三天泻药，骗傻小子呢他这？
　　可能还是太善良，当时只顾着担心他班师回朝后皇上会怎么对他。
　　好在他有爷爷撑腰，皇上提了他的爵位，封做新渝侯。说白了就是软禁在国都里，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后来小公子的母妃去世，迫于压力，皇帝把小公子封做太子。桑公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小孩子，送去小公子身边。听说自从母妃去世，小公子的日子越发不好过。好在小公子心善，虽不得几位主子的眼，却总有小太监小宫女儿什么的帮扶他一把。显和说的对，皇帝这几个儿子里，属小公子最适合做君王。
　　可是，我还是低估了皇家人的冷血程度。皇上竟要送小公子去新罗和亲。听见这话时，我正坐在小公子的对面，旁边是气的有些发抖的显和。小公子倒是没露出什么太大的表情。人在从少年向青年过渡时，是变化最大的。小公子在这短短几年里，就像拔了节的竹子，甚至已然超过了他表哥，半分看不出小时候软糯的样子。
　　不说小公子是个狠角，隐忍多年，弑父篡位，还做的滴水不漏。
　　其实也好，小公子有手段，登基之初，就借整顿吏治为由，革除一帮二皇子等人的党羽，坐稳了江山。后来二人双双成了家蜜里调油，只剩我这一条孑然一身的狗，那时我觉得，离开药王谷真是最正确的决定。
　　小公子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无论是谁都要打上三分怀疑，乃至于后来小公子组了暗部，在江湖里成立个叫听雪楼的杀手组织，我也丝毫不奇怪。但他对他表哥却是真心的好，所有上贡的珍奇一律桑显和先挑，只要不是大事也都是桑显和说什么是什么。能把当朝天子使唤的团团转，桑显和大概也算是开朝以来第一人，让人恨得牙根儿发痒。
　　无论后来怎么回忆，那段平和年代都是最好的时光。
　　但好景不长，陆小皇后失踪，小公子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下去。就好像灵魂已经死去，只剩了一副皮囊勉强苟延残喘。后来小公子扫平余孽，盛年退位，说是要去找陆川，可我知道不是，至少，不全是。
　　我提前去拦住了小公子，替他装了很多我做的暗器，还有代表我药王谷大弟子身份的腰牌。他愣了一下，没有收。
　　我问他，“可是要去听雪楼？”
　　他似乎有些意外，“你竟知道？”
　　拜托，我的小公子。我即使不如你俩那么懂权术，即使已经进了朝廷，可好歹也算半个江湖人的好不好。您的听雪楼在江湖中几乎人尽皆知，我得心多大才不去注意？
　　“显和知道吗？”他问。
　　我摇摇头:“没有，我没和他说。”
　　“那就好。”他笑了，随即又严肃道:“江湖有人连接南疆和西夷的势力。我的人只查到他们控制了这些地方大部分的青楼、赌场，甚至是我大雍的灰色产业也都有渗透，不可不防。但我的人在往下边毫无线索，我决定亲自去。”
　　“其实你可以不管的。”我说道。
　　你给余叔朗留下了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给这个尚且年幼的君王留下了忠心耿耿的满朝文武，更何况余叔朗自己就是一把无往而不利的兵器，你已经做的够多了。我想。
　　但是他只是摇了摇头:“知道为什么我大雍皇长子历来短寿吗？”
　　这是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问题。我不明白小公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却还是问道，“为何？”
　　“因为我们都明白皇长子这一身份的含义，除了第三位是因先天不足外，其余无一例外都是为国为民而死。”他说道，暗含敬佩。
　　这我是知道的，他大雍到小公子这一辈，已七位。第一位赶上国家爆发瘟疫，满朝文武无人敢去，眼见疫区人民就要暴乱，皇长子自请由他广征游医，带人前去。结果时疫被控制住了，他却没有回来。第二位能征善战，但却赶上西夷和北域联手攻打大雍，他亲自带兵，以自己为饵，牵制敌军，保护老弱迁移，百姓们安全了，他却没有等到援兵……还有第四位，第五位。
　　小公子叫我明白了什么，继续补充道:“我们大雍从来没有什么诅咒，只不过为皇者当为百姓考虑为人兄长当为弟弟们考虑，考虑的多了，自然命就短了。”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狠狠紧握成拳，复而又松开他继续说道:“叔朗还年轻，这些腌臜事不需要脏了他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力。我曾以为，只有贪婪和自私，是医者永远医不好的病。可是现在却发现，真正无法医治的，是人心。
　　我知道，小公子去已决，我能做的便只有尊重。我固执的留下了我腰牌，说到底有药王谷的名头在，在江湖还是方便许多。
　　第二天，小公子上路，我没有去送。听说桑公子哭成了个泪人，我最看不得人落泪，总觉得道别时的眼泪会让人觉得是生离死别，我那是还在想，幸好没有去。
　　却不想，这一别，真的是永远。
　　再见到小公子时，已经是平灭新罗后了。他躺在陆川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冰棺里，合着双眼，好像只是睡着了，但他却不会在有耐心的冲旁人笑了。新皇伏在小公子爬满青紫色尸斑的身上哭的几欲昏厥。我叹了口气，整了整医箱，跟着来请我的小斯，马不停蹄的赶去侯府。
　　自从这次发病后，桑公子的身体每况愈下，但我和他都清楚，为了叔朗，他不能倒。这一次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精神的强大，桑显和居然用那样一具残破的身体支撑了七年。当然，这是后话。
　　陆小将军回了都城，把自己关在了中庆宫。我很诧异，为何桑公子和新皇还愿意让陆小将军回来。但这跟我没关系，我只知道显和压抑了太久。
　　小公子离世后的第一个生辰，那晚，显和找我喝酒。他酒量素来很浅，可那一天，他却喝了很多。他一遍遍跟我说小公子的好，跟我说陆川毁了他，说到最后泪流满面。
　　孙将军其实一直在不远处候着，直到显和哭累了，睡着了，他才走过来，用狐裘裹住桑显和，把人抱回去休息。
　　我们都清楚。以显和的身体不能过量饮酒，可我们也都明白，显和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压抑了太久。
　　之后的日子反倒平淡了起来。几年的岁月下来，早磨平了棱角，少年时豪气冲天的恣意随着私人斯人逝去，我开始想家，开始想念师父。但我也只是想想，显和的状态实在让人难以放心，如果可以，我到希望一直平淡下去。
　　七年后，小公子的祭日，新皇说要大办，可我们谁都没想到，闭门不出七年的陆小将军居然一把火烧了中庆宫。有宫人想要救火，却被显和阻止了，只留下了一句，随他去。
　　求死之人，左右无法帮助，倒不如成全。
　　就像我没告诉任何人，小公子是听雪楼楼主一样，我也没告诉任何人，其实陆小将军早就哭瞎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大概是因为站了一天的缘故，显和受了风，回去后便烧了起来。后来上朝，他昏倒在朝堂上，这一次，再也没醒过来。
　　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一直做的心理准备，终于派上用场。只是可怜桑宰相，给儿子办了葬礼，如今又要给孙子办一场。
　　我离京那一天正巧和孙将军一同出发，只不过他往北我往南，他往西我往东，倒是彻彻底底的分道扬镳了。听说后来，他和一直爱慕桑显和安丘国大王子成了兄弟。那时我才反应过来，孙昭奚就是当年桑显和救下的守城将领，但这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我回来药王谷，谢天谢地，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踹我还是这么有力。
　　往事种种，皆过眼云烟，如今安定下来便只想一些侍奉师父。
　　“段顃！你个臭小子，还不做饭？”
　　“哎，来了师父！”师傅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拔了出来，我慌忙应下，顺手把顶盯着看了一下午的婚礼请帖塞回抽屉。
　　所幸，我们还能从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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