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丑奴儿

　　“玄婴姑娘，你就暂时住在我府里吧。”六王的口气客气了很多。
　　三人正在出宫的路上，玄婴亦步亦趋地跟在六王身后，神思恍惚。
　　“今日皇兄很是反常了，我从来未曾见他这样。”六王笑笑，“不过，玄婴姑娘也不用担心，皇兄，待女子却是很好的。”
　　“是吗？”玄婴的声音，轻的如同一阵烟雾，“后宫佳丽三千，谁得君王带笑看。”
　　六王笑笑，不置可否。
　　“六王爷，圣旨已下，皇上，真的能赦了辰哥哥吗？”玄婴依然不放心。
　　“这话，你也只和我说说，我皇兄要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六王一副敬仰之色。“亦如姑娘，你是否也在我府中小住几天，陪伴玄婴姑娘。”
　　“玄婴。”亦如却是不理六王，而是担心的拉过玄婴的手，入手处，一片冰凉，“玄婴，你——”
　　玄婴轻轻握了握亦如的手：“如姐姐，放心。”
　　“你，真的决定了。”
　　“现在，还能后悔吗？女人，一生不过为了找个终生依傍之人，如姐姐，你该高兴了。”
　　“只是，我哥——”
　　玄婴看了六王一眼，示意亦如不要再说下去：“辰哥哥，救我一命，现在，也是两清了吧。”
　　“如姐姐。”玄婴忽地抬起头，看着远处高大的宫门，在夕阳之下，琉璃瓦上闪烁着一片灿烂的金绿之色，眼神黯然：“告诉辰哥哥，玄婴愿他随缘珍重。”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玄婴看着眼前这片新搭制的竹屋，很奇怪宫里竟然有这种地方，临着波光潋滟的湖水，四处植满奇花异草，竟像个世外桃源，这就是她今后的居所了，水榭芳汀，很美的名字，而她就要在这里，幽禁终生了，玄婴看一眼宫外的方向，心头默想，辰哥哥，已是被赦了吧，不知以后，他是否还会记得我。
　　屋子里一股子新制竹器的清香，身边的小宫女琐琐碎碎的说道：“娘娘，皇上对您真是用心了，这份恩典，宫里头的娘娘都没有过了。”
　　“娘娘？我不过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幽囚之人罢了。”玄婴苦笑，“你下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
　　“怎么了，不满意？”这样带着幽幽的魅惑的声音，是她再不愿见的那个人，她屈膝行礼，“奴婢参见皇上。”
　　武烈帝，不带侍从，正掀起帘子走了进来，“她说错话了吗？掌嘴。”
　　小宫女吓得几乎哭起来，却依言一五一十的掌起嘴来，狠狠地，一掌，一掌，空气里回荡着清脆的巴掌声，她不忍，却不愿求他，他道：“平身。”
　　抬起头来看到小宫女满脸的鲜血，玄婴终于狠不下心来：“皇上——。”
　　武烈帝摆摆手，小宫女含着满眼的泪水忙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叫我炎。”他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炎？”玄婴有些迷惑了，她见他，不过三次，却是一次比一次和颜悦色了。
　　他笑笑：“怪我不给你名分么？”
　　她摇摇头，这本不是她想要的，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下她。
　　“你并不属于这宫廷，我将这水榭芳汀建在湖中，也是此意，我不要那些宫里的女人，带坏了你，伤害了你。”他看着她，眼里竟大有宠溺之意。
　　玄婴犹豫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辰哥——”
　　见他满脸不豫之色忙转口道：“辰大哥回西羌了么？”
　　炎看她一眼，抚着她柔滑黑亮缎子般的长发低低地道：“昨日已将他放出天牢了，至于归期，也就这几天吧。”
　　“皇上难道可以改了自己的旨意么？”她不禁疑惑。
　　“改圣旨？”他忽然笑起来，声音异常的响亮，“我为什么要改圣旨？”
　　玄婴不解，只抬起头怔怔的看向他。
　　他大笑：“不过有个后妃怀孕待产，我嘱咐太医给她催生，皇子出世，自然应当大赦天下。”
　　他说得这样风轻云淡，她看向他，带着哀愁与不甘，却终于垂下眼睑，不再说什么。
　　“日子太短了。”他拥着她，似是没有发觉，她在他怀里，轻微的挣扎，“等到冬天，我给你建一座漂亮的房子，住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他明黄色龙袍上的熏香，是浓烈的龙涎香的味道，这样霸道，令人窒息，她不喜欢。
　　“我给你派两个丫头，唤你作夫人，唤我作老爷。”
　　他想要的，只是这样平凡的生活吗？亦只是图一个新鲜，玄婴不再挣扎，而那浓郁的香味却是令她晕眩，她竟这样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怀中，沉沉睡去。

　　“姑姑？”雒亦辰在房中走来走去，满脸焦灼之色，“你怎么放心将婴交到一个陌生人手中。”
　　雒亦如只是好整以暇的喝着暮白刚泡的龙井，玄婴编的这个故事，连她都不能相信了，她甚至都没有弥缝补缺的意思，只是照样转述，因为私心里，她是不愿哥哥放弃玄婴的。
　　“暮白，你说，怎么回事。”亦辰刚从天牢出来，满脸的胡渣，人也消瘦不少，只是发怒的样子，仍然令暮白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我可没见到什么姑姑。”暮白自顾自的说道，“你得问亦如姐，那天她一个人回来就说玄婴见到她的一个什么姑姑，就住她姑姑那里了，以后就没回来过。”
　　“那个姑姑，住在那里？”亦辰转过身来，盯着亦如的眼睛，可惜亦如并不害怕。
　　“玄婴说了，不用去找她，她能和家人团聚，哥，你应该开心才是，她跟着我们算什么。”
　　“她竟连再见我一面也不肯么？”亦辰颓然坐下，眼神黯淡。
　　亦如心中不忍，可是却是答应了玄婴的：“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亦辰摇摇头，脸上又恢复了冷淡之色：“我是决计要见玄婴一面的。”
　　亦如心中暗暗点头：“那好，我去问她，若她不愿，我也无法。”
　　“你跟她说，若她不肯见这一面，天涯海角，我也是要找到她的。”
　　亦如唇角带笑，知晓自己哥哥决定的事情，是决计不会改变的，玄婴，你当知道，你所爱的人，也这样爱着你了。

　　长日无聊，进宫不知多少日子了，见到的人，除了秋环、碧岚，以及一个漱玉公主，就只有炎了，六王倒是常来，只是从不跟她提起辰哥哥的事情，也不知他们是否回西羌国了。
　　炎，从不逼迫她什么，温柔，体贴，仿佛将她留下来，只是为了看看她，和她说说话，陪她看书写字，伴她吟诗诵词，累了的时候，枕在她腿上，小憩片刻，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那个暴戾嗜血的武烈帝，在她面前，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玄婴，有些迷惑了，她不敢相信他爱她，也许只是爱这幅花颜月貌吧，玄婴抚一抚自己的脸，募然有些怀念被人唤作丑奴儿的那段时光了。
　　秋环、碧岚两个丫头又在外面唧唧喳喳的说话，像两只百灵鸟一样，玄婴看看篆香，已是午时了，该用午膳了，秋环、碧岚正端着饭菜走进来，一碟一碟地安放在食案上，目光落在一道菜上，心里募地一动，那是桂花鱼，辰哥哥最爱吃的菜，不知道辰哥哥现在在做什么？在回西羌的路上么？
　　草草地吃过饭，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六王的声音：“嫂子，我可以进来么？”
　　玄婴不由得一阵脸红，这明明是在皇宫，自己也算不得是炎的女人，可是他一定坚持要让自己一母双胞的弟弟叫自己嫂子，她从来都不明白炎的想法，难道他忘了他是一个君王么？
　　“进来吧。”玄婴懒懒地直起身子。
　　六王掀帘而入，看到她的样子，便笑了起来：“五哥不在么，嫂子想五哥呢？”
　　“少嚼舌根了。”跟六王熟了，便知道他不过是个爱玩的大孩子罢了，鲜少有正经的时候。
　　“怎么想起来看我。”
　　“今天亦如姑娘来找我了。”
　　玄婴心中一惊：“难道出什么事呢？”
　　“嫂子，你好歹让我把话说完啊。亦如姑娘说，他们要回西羌了，想和你辞别。”
　　“回西羌。”玄婴默默的重复道，自己何尝不想再见辰哥哥一面，可是，炎，肯么？
　　“嫂子可是担心五哥不肯。”六王笑眯眯的，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
　　玄婴看向他，心里带着一丝希望。
　　“我找过五哥了，说嫂子在这孤岛上闷得慌，要去我府里散散心。”六王冲着她眨眨眼。
　　“他，答应了么？”玄婴迟疑道。
　　“我出马，五哥还有不答应的吗？”六王呵呵的笑道，“不然，亦如姑娘可是会怪我的了。”
　　玄婴心中顿时五味陈杂，她自然想再见辰哥哥，然而却又害怕，而且欺骗炎，也是她所不愿的，思来想去，不由得焦躁起来，六王却一无所觉，依旧自顾自的说道：“明儿个早上我来接你，五哥叮嘱说要早去早回了。”
　　玄婴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六王也不在意，打发六王去了，玄婴便一个人闷闷地待在房里，连晚饭也没吃。
　　晚上月色很好，玄婴打发秋环们睡了，便一个人走到临水的落英阁里散心。
　　“怎么不开心了。”一只手温柔的抚过她的头顶，她知道是炎，这么晚了，难道今日，没有召人侍寝么？她伏在栏杆上，摇摇头，炎忽然一把抱起她，她不由得惊呼。
　　“晚上凉，又在水边，总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炎将她放在一张铺着锦褥的竹塌上，握一握她的手，不由得皱眉，“这么凉。”
　　她抽回手，背在身后，像一个不肯认错的小孩子，“你不用批奏章么？我记得你说今天是端妃侍寝。”
　　“怎么，不带见我，还是吃醋呢？”炎扯回她的手，放在掌心里焐着，“秋环告诉我，你没吃晚饭，我过来看看。”
　　“多嘴的丫头。”玄婴别过脸去，却是不舍得将手抽走，这样滚烫的炙热，温暖着她冰凉的指尖。
　　“哦！”他挑挑眉，“那明儿我赏她三十皮鞭。”
　　“你。”玄婴涨红了一张脸，蹙着秀眉，却看到他带着一脸促狭的笑。
　　“好了。”他将她拥入怀里，拍拍她的背道：“别胡思乱想，好好吃饭，你看你这么瘦，一阵儿风也经不起。”
　　“哪有。”玄婴闷闷地说，心里却是骤然一暖。
　　“明儿个早点回来，别让我担心，自己要小心，别离了六弟身边，别一个人乱跑……”
　　“知道啦。”她不耐烦地用手戳戳他的胸膛。
　　“嫌我烦了。”他笑语，轻轻的将她抱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那我走了，你好生休息。”
　　玄婴将头埋在被子里，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许久没有声响，玄婴探出头来，屋子里空落落的，炎，早已走了。
　　“对不起。”玄婴喃喃地说道，眼带泪光。

　　雒亦辰立在湖边，正是晌午的时候，艳阳烈烈的从头顶上的树叶缝隙里落下来，像碎碎的金沙，湖风吹得树丛沙沙作响，那碎金一般的光线也随风摇摆，时明时暗，落在亦辰海蓝色的瞳仁里，玄婴远远的看去，恍惚地像落入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梦境。
　　“辰哥哥。”她终于出声叫道。
　　正在发呆的亦辰浑身一震，才看到立在对岸的玄婴，今日穿着一件月白银线挑绣杂宝纹绮罗长裙，珠嵌金玉丁香，鬓边一枝海棠，长发松松的垂下来，千娇百媚地看着他。脸庞丰腴了不少，想是家人对她很好吧。
　　“婴——”他缓缓地走过去，缓缓地叫她，一如以前。
　　玄婴却是一愣，继而笑道：“辰哥哥，你，还好么？”
　　亦辰显得清癯了，着一件宝蓝色如意纹倭锦长袍，白玉束发，脸上依然是淡淡的表情，径直地看着她，蓝色的眼眸里却有着海洋一般令人窒息的温柔，可是，这温柔，自己，却再也要不起了。
　　“你呢？你姑姑待你好么，你有没有见到自己的爹娘？”
　　“辰哥哥，天牢很苦吧，那些人对你用刑了么，有没有受伤？”
　　两人絮絮说了半天，才发现竟然只顾问着彼此，却忘了回答。
　　“别只顾站在这里，待会儿又脚酸了。”亦辰牵起她的手，玄婴下意识的往回一抽，却被亦辰握得牢牢地，“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亦如准备了茶点。”
　　二人坐在湖心亭里，微风习习，拂面而来。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亦辰忽然笑道，“古人竟说得这样好了。”
　　“辰哥哥，别笑话我了。”玄婴赧然一笑，忽然发现辰哥哥和以前不大一样的，虽然脸上依然是那样淡淡的，“你们这几天就会离开京城么？”
　　“你，要留在这里？”亦辰望向她，似是要从她脸上找到想要的答案。
　　“嗯。”玄婴侧着脸想了想，这样对于辰哥哥，该是最好的结局吧。
　　“婴——”亦辰忽而转头望向宽阔的湖面，有几只雪白的水鸟，在碧波中欢乐地嬉戏，一阵长久的沉默，“跟我一起走吧。”
　　“嗯——什么——”玄婴瞪着一双翦水秋瞳怔怔的看着亦辰，亦辰却仍是那样冷淡的神色，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
　　“我——”玄婴张了张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辰哥哥，为什么这句话，来得这样迟。
　　“算了——”亦辰忽然站起身来，“是我奢求了。”
　　玄婴，玄婴，你的家人当会好好照顾你，然后给你择一户好人家，而我，只是一个异族人，什么，也给不起，即使一个承诺。
　　“许我来看你么？”亦辰故作轻松地笑道。
　　“看我？”玄婴迟疑道，若是被辰哥哥发现事情的原委——玄婴狠狠心，默默地摇了摇头。
　　亦辰面色一变，忽地长笑一声，跃出湖心亭，几个纵掠便消失无踪，湖面上只留下一串飘渺的回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