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梅人

　　自天阳春日祭之后数月，寒冬已过，春暖花开万物生，应天郡上下则一如既往忙于春耕播种，一派祥和。
　　天阳之乱，于整个天下江湖来说，可谓不痛不痒，小小门派争斗罢了。但其中埋下种种因缘，却已深藏于世间，即将掀起波澜，此时还无人知晓。
　　受诸派重创的天阳明法阁，那之后自然闭门不语，龟缩山中老实做个败将好生休养，而净光斋潜心钻研经脉药理，并非能武强硬之辈，因此伤残受惊者不少，也是不得不蛰伏喘息数月。
　　当时助净光一臂之力的诸派之中，自然也有伤损，而独力挡下天阳数名大将的辰砂少侠余空山，可说是伤得最重的人之一，不仅腿筋断损，全身更是数处内外伤，还有毒症，全靠净光斋主绝妙医术悉心调养治疗，才逐渐恢复原样。
　　阿山本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从不知休息与清闲为何物的劳苦性子，躺了半月，又休武两月，住在柳林商行好吃好喝无事可做，闲得身上都快长出蒿草来，虽日子过得富足却丝毫不觉高兴。
　　“方兄……小弟觉得……”
　　他看着前方正在院落中缓缓踱步赏花的白衣青年，张口欲言又止。
　　声音虽不大，远处的俊公子却立时转过头来，嘴里不讲究地随便往道旁草丛里吐着果核。
　　他一双比天上日头更亮的水灵眼睛看向坐在客房门口的少年，片刻等不到回答，又抛果子进嘴里嚼着：“觉得如何？”
　　少年左右看看，又搔着脸颊，满脸满心都是为难。
　　方子慕饶有兴致看他那张想什么都写在上面的脸盘，心里叹道，莫非是这小子以前吃得太差，骨架没长开，近日在常大哥这里不缺米肉，少年如雨后春笋似的节节高，敦实的身子变得舒展有力，脸也有了俊朗气，不似初见时孩童般那样圆了。
　　比较起来，倒是原先傻乎乎的样子更可爱些。
　　“就是……你看，我腿脚也好了，身上的伤口早就愈合，这要是在寺中，师父就算不让我练功，那每日与师兄弟担水挑柴也是必须的，这里整日谁都说让我歇着养着，我功夫都落下了……”
　　阿山嘟嘟囔囔说着，其实自己心中并不知伤病究竟养好没有。近日来他都心神不宁，焦急不已里里外外来回徘徊，都被方子慕看在眼里。
　　“若是担柴挑水都能练出功夫来，那樵夫农妇，不是一个一个都要成大侠了？你这又是个什么道理，本公子倒是想听听。”
　　方子慕半笑不笑地走到他身边，跳起身往窗台上轻飘飘地坐下，靠着窗棂歪头看下来。
　　“你又说歪理，虽说樵夫未必懂武，那也一定比不做活的富贵子弟有力气，之前斋主师父叫我连屋都不出，太阳也晒不得，你看我养得多白，身上肉都变软了……”
　　阿山左右看着胳膊，满脸不乐意，方子慕则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伸脚下来，他本打算用靴尖去拨阿山头上油黑的发髻，没想到少年灵敏地偏头，给闪躲过去。
　　阿山当然是无心之举，但方子慕却眼神一凛，片刻后又换上满不在意的笑脸。
　　“你于净光有救人之恩，斋主又怎会敷衍了事，当然是千叮万嘱叫你养伤。多少人根骨不错，全被伤病所累，你也要走那些人的路子？”
　　说到这，阿山便没了气势，只恹恹地低头：“那当然不是……”
　　“前几日你不是往辰砂去了封信？忽然待不住了，莫不是师父给你捎信，叫你回去？”
　　听方子慕这么说，阿山一惊，不由得坐直身子，背都绷紧了。
　　“师父是给我传信了……却没说叫我回去的事……”
　　阿山说着说着，心虚摇头：“方兄，你说师父遣我出行，就是为了叫我去和秦师父学功夫，可现在人没找到，什么都没学成，我两手空空回辰砂，有何颜面见他老人家？”
　　方子慕从鼻子里哼一声：“怎么就没颜面了？人又不是你搞丢的，那秦道之不是幼童，也没老到疯癫那份上，你和他非亲非故——”
　　“你怎可直呼师父姓名，”阿山大惊，“方兄，就当是帮小弟这忙，江湖事你懂得多，消息也灵通，能否再帮忙打探打探，或许就有秦师父的踪影呢？”
　　方子慕居高临下冲他翻白眼，阿山只好站起身，恭恭敬敬弯腰拱手行一礼。
　　方子慕看他认真，不耐地甩袖：“罢了罢了，若是真有消息，本公子就免你那笔情报钱吧！你不回辰砂，应天又待不住，那打算何去何从？”
　　阿山听他真问了，忽然眼神闪烁，颇腼腆地低头：“方兄可还记得，我受伤初醒那几日，曾说过想回潭罗看看？在应天这么久，当地倒是熟悉，可潭罗来去匆匆的，反倒是没怎么好好游历，更何况斋主师父还留了三名弟子在此处一直为我调药疗伤，若是我不动身回去，他们也不好开口回门派。”
　　方子慕挑起眉，将他上下打量，浮夸地拍拍手：“想不到你一介呆山，倒是会考虑起人情世故来了。”
　　少年不知他在挖苦，还害羞地笑笑，方子慕只好又丢给他一个白眼，跳下地去往远处走。
　　阿山不知他何意，急匆匆跟上去：“方兄，你意下如何？”
　　“什么如何？”
　　方子慕脚下轻巧，越走越快。阿山只顾着跟上他，脚下已经跑起来都不自知。
　　“和小弟一同回潭罗啊！”阿山眼看要被他扔下了，着急提高声音。
　　“你一心要找你的师父，那本公子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
　　阿山虽不懂他在别扭什么，却只好笑着说好话：“方兄这又是闹怪脾气了，一路至此都和方兄作伴，忽然留我一个，怪寂寞得慌，但若是方兄真有要事，小弟也不好挽留。”
　　他话音刚落，方子慕轻飘如风的脚步就戛然而止，他反倒停不下来，往前走出好一段才回头。
　　“几时？”方子慕袖着手悠然自得问道。
　　方才两人绕着商行后的大场子走了数圈，他丝毫不见气喘，如玉的脸色都未变过。
　　看阿山愣愣站着，他忽地灿然一笑，伸手过去捏捏少年养得白嫩不少的脸颊，手感颇好，又多捏几下。
　　“呆山，问你几时动身！”
　　少年睁大眼睛，连拨开他的手都忘了，脸色忽然由惊转喜，两手捉着方子慕捏脸的手紧握住。
　　“若是方兄愿意，明天就可动身，我早就闲得受不了了！”
　　方子慕只是看着他皱皱眉，却没将手抽回，只是抬起另一手，往他脑门上弹了下。

　　××××

　　数月前，往应天来时，寒冬腊月水路难行，但此时风和日丽，阿山已习得方子慕传授的调息之法，江船勉强应付得来，两人游山玩水一路回程，倒是惬意。
　　净光弟子已先一步返回，阿山与方子慕风尘仆仆来到潭罗，小住两日歇息休整，去听了宿红姑娘的曲吃过阿山多日想念的酒菜，游玩毕了前往拜访净光，原以为方子慕会嫌弃礼数繁缛不愿跟随，没想到此人却半点意见都未提，便优哉游哉跟着去了。
　　净光见两位贵客造访，自然是好生对待，斋主为调理派中受伤弟子正云游采药，几位护法挽留两人住下，以上宾之礼相待，弟子们也是恭敬有加。
　　“我还当方兄是好心要探望江湖前辈，原来还是占净光一间不要钱的客房住罢了。”
　　阿山不高兴说着，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馒头。
　　他近日来总觉饿得厉害，午饭过后还是腹内空空，便去伙房讨些干粮来屋里吃。净光饭食一向素淡，住过几日，他总算找回些以往粗茶淡饭的口味，只是方子慕就吃得没那么高兴了。
　　看阿山什么小菜都不配，只喝茶啃白馒头，原本在床上半躺的方子慕满脸厌恶，走到窗边透气。
　　不知他是嫌弃，阿山还将半只馒头向他举举：“方兄，饿不饿？”
　　“不饿！”窗边的人冲他甩袖，脸都不转过来。
　　阿山这才发觉他心情不好，探头看过去：“方兄，屋里闷得慌？这荒山清净，当修身养性也好啊。”
　　“本公子品性就够高洁，不需要来什么山上修身养性，更何况你见不到斋主，又没有秦道之的消息，在此处何用？说是要与本公子去潭罗游玩，你倒是中意这石头山，你喜欢便在这里住个十年八年好了。”
　　“我可没打算在此白吃白喝十年八年，你不吃便罢，怎么又生气了。”阿山把剩下半个馒头也塞进嘴里。
　　“呵，几个馒头就将你打发，让你跟着本公子长见识，见识都长到哪里去了。”
　　方子慕还是冷冷哼一声。
　　阿山将馒头咽下去，思量半晌，这才咂出话中味道不对，擦擦嘴走到他身边。
　　“……方兄，你是想让小弟陪你下山散散心么？”
　　方子慕斜过脸瞧他一眼，忽然长袖甩开，盖到他脸上，顺力道带他转了半圈，动作看似轻柔却力道沉劲，等阿山晕头转向站定脚步，再看眼前，人却已经没了。
　　“方兄？”
　　阿山摸不着头脑，里里外外查看一圈，四下静悄悄无人也无脚印，方子慕竟在那片刻之间消失无踪，连发丝都不剩下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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