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梅人

　　“无耻！站住！”阿山怒吼出声，差点将银子当石头砸出，想想不对又匆忙收回拳头。
　　“来呀！有本事来追，爷爷再赏你二两，讨个傻媳妇一起吃肉包！”方子慕简直脚底抹油，才几句话功夫，声音已经隐隐约约，快听不见了。
　　阿山恼怒至极，抬脚跟着冲出，打算拨开人群追到天涯海角把骗子揍掉大牙，幸好李三钱此刻总算找到空档，急忙冲来拦腰抱住，免得他一去不回。
　　“阿山，使不得，那人不是平常小人物，万万不可再去招惹啊。我老李虽不会武，英雄豪杰也见过不少，那人躲你，分明是放水，真功夫可没亮出来。莫追，逼急他，吃亏的是你。”
　　阿山那两只眼，气得充血，像发怒的牛似的，还用蛮力往前冲，身上带着一个人，十几步才停住脚。
　　“知道！可有本事，谁说就能害人了？”
　　他愤愤不平瞪着方子慕离去的方向，过半晌才泄气，将紧攥的拳头伸到老李面前张开：“李叔，是我不好，就拿回一两，您可别生气。”
　　“不不不，怎么会，这钱我不能拿，小兄弟你还是自己留着……”
　　其实李三钱往日很瞧不上街对面这个吆喝声吵人的小伙计，可今日总算是知道祝桥庄藏龙卧虎，连卖包子的都有如此身手，他还混啥劲呢？不如收拾收拾回老家吧。
　　少年全然没注意他的态度转变，无私地拉过他的手，将银子塞进去：“收下！我有老板给工钱呢，不缺钱。”
　　“他才给你多少啊，一两银子，够你赚好久了。”
　　“没事，白拿人钱财叫脏银，自己双手得来才算得上钱，李叔，一两也是钱，那混账虽然哄你五两，可有钱就少亏点。您做的兵器生意，就算半个江湖人，走在江湖上风波多，总得想开些，您说是不是？”
　　没想到少年倒宽慰起他来了。老李做生意耍滑头多，不是记恩的人，可和刚才那位下作至极的方大骗比起来，这少年就像菩萨似的发光发亮，就差让他感动得扑通跪下。
　　“好……好！我李三钱认你这个小兄弟，我江湖朋友多，以后有事就是一句话！”
　　虽是之前卖剑用过的说辞，心境可大不相同。李三钱握着银子，看到替他出头的少年仗义未成，没精打采地理着头巾，又回店里挨骂卖包子去了，实在感慨良多。
　　“都是武林中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他喃喃道。
　　－×－
　　无月之夜。
　　祝桥庄的正经好人家早已都熄灯睡下，可酒家偏街却还灯火通明，彩旗灯笼高悬，若是站在镇外的山上看到，星星点点煞是好看，虽是寒意透心凛风呼啸，大晚上也能感到暖意。
　　“方公子，舍不得你～”
　　“公子，下次来玩啊～”
　　方子慕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甜腻软语，转过头去看刚刚走出的那幢小楼。二楼的窗里，挤了四五个浓妆艳抹的艳丽女子，都恋恋不舍地向他挥手。
　　这不舍究竟是因为方子慕英俊迷人，还是挥金如土，就不得而知。姑娘都不是寻常人家养育，日子过不下去，只得趁着面容姣好时在酒楼讨个生活，白天闭门谢客，夜里才见得着，方公子来与她们玩乐，要花钱买乐，正是他昨日挖苦包子铺伙计的那句“走边街”。
　　和姑娘们行酒令，玩些游戏，方子慕喝下足足一坛介山红。陈酿酒，后劲足，味甜适口，本就容易喝得多，再加上姑娘们围着他起哄玩乐，方子慕就灌下了惊人分量。常人喝如此多水，还得肚胀，更不用说他喝的是酒，能靠自己出门，已算是罕有的酒量。
　　不仅能走，还走得挺好，走出了姑娘们的视线，再看不到酒楼灯火，方子慕就收起笑脸，只是慢悠悠地迈步行进，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此刻已至过子时，远处却还能听到隐隐约约飘来的歌舞嬉闹声。祝桥庄地方不大，花街柳巷却不少，足以看出涉足当地的人流甚杂，不缺银两和寻欢作乐之人。
　　楼里火热，楼外寒凉。方子慕走在寂静无人的街道，只有摇摇晃晃的灯笼隐约照亮前路，前方能听到打更人干巴巴的吆喝，人影却埋在夜色中，见不着踪影。
　　他喝了酒，身上就暖和，可天公不作美，非得让他再冷得抖起来，劲风愈盛，闭门店家门前旗帜都在猎猎作响。
　　走过两条街，离客栈还有些路时，方子慕不急着回去，负手身后哼着小曲踱步，好似要从头顶昏黑的云隙找到月亮踪迹。
　　“……嗯？”
　　方子慕停下步子，侧耳倾听。
　　夜并不静。风声如泣如诉，夹着背街小巷的乐声人语。他的耳根动动，只觉某处音色不对，层层叠叠探到后面，听出有隐隐不明的奔走碰撞声。
　　不是夫妻砸砸锅碗吵吵架那般单薄，而是杂有数人疾奔踏地，争斗对招的沉闷碎响。会武之人，因为整日都听，实在敏感得很，有些老行家，从声音都猜得出拳脚落在哪。
　　祝桥庄本就是武林人的聚集地，偶有争斗也不奇怪。只是方子慕没想起退避三舍，却乘着酒意，仍旧自己走自己的，只是手落在腰间的佩剑上，随着嘴里哼的小曲，手指轻敲鼓点，甚是惬意。
　　这剑正是他前日从李三钱手里一两银子“买来”，重配一个更不入流的旧剑鞘，就那么佩挂起来。他舍得在青楼随意赏给讨他高兴的姑娘大把金银，却带着这无名剑大摇大摆过街，也不知究竟是阔绰还是小气。
　　争斗声近了。直冲他走的这条道席卷而来。
　　通常江湖道上，自有规矩，两方争斗，除非是人人欲唾弃之的恶徒，否则不可对无关路人下手。虽然街上现在就方子慕一人，显眼非常，却没有被无辜误伤的道理。
　　眼看着数个黑影前后追逐碰撞，方子慕不为所动，只是贴着路边店铺的墙根继续前行，偶尔抬手嫌弃地掏掏耳朵，嫌吵闹声败坏兴致。
　　杂音虽多，但此处已黑得近乎伸手不见五指。方子慕双眼早因醉意迷离，周遭如何都没在意观看，强风阵阵如有人推挤，当一抹黑影朝他掠来时，他当真是与那人几乎呼吸相闻才惊觉过来。
　　带着醉意的手不慢，摸上剑柄唰地拔出半截，那人影已经冲到近前，带过一股灰土汗味。架势来得鲁莽，加之未感到杀气，方子慕醉意正盛，竟没有出剑招架，而是任凭对方抓上衣袖，两手一搂，就那么轻易被拖倒在地。
　　人撞在身上，两臂还未等方子慕落地，就紧抓着他的肩，免得他撞伤，方子慕知道那人不是故意寻事，而是天太黑，忙着跑，没看见他，硬撞了一个满怀。
　　“哎哟，干什么啊，大晚上的，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方子慕说出的话都满带晃晃悠悠的酒味，“放手，爷要回去睡，没空和你在路上滚。”
　　“嘘！别出声！”
　　耳边传来小心压着的低语，那倒在他身上的人匆匆一跃而起，连带将他从地上扯起，手劲颇大，抓得他皮疼。
　　不知怎么的，方子慕觉着听过这人厚实的嗓音。不仅听过，还是最近才听了许多次的。没等他从醉醺醺的脑袋里挖出点东西，那人就已经转个身继续跑路，手上却没松开，连拖带抱地将他的胳膊往臂弯中一夹，跑得飞快。
　　方子慕仔细听这人的呼吸，只觉深厚清晰，不显疲态，双手宽厚有力，身材精壮结实，像是有点武学底子。街口那里已有四五人脚步声纷沓而来，若是被那些人追着，此人逃走应该不是问题，可路上撞就撞了，不由分说地拉他作甚？
　　方子慕好奇心一生出，半是装醉半是真醉，就那么摇摇晃晃拖动双脚，随着这人跑动起来，好看看他到底要逃到何处去。
　　那人拉着他，只管大步在祝桥庄的大街小巷拐拐绕绕，好似对当地十分熟悉。后方的争斗追逐声渐远，吹来的风也冷了，路变成车通不过的窄巷，野草树木越来越多，方子慕走着走着，就被途径的草木勾住衣衫。
　　不知第几次听到衣角撕裂的声音后，他终于耐心耗尽，腕子一抖，猛地甩开前方的人。
　　那人没想到他会甩手，往前顺势跑出不远，急忙扶墙停下，回头看他。街上仍是黑透，方子慕只能看出隐约人影，也不知那人什么相貌神情。
　　“喂喂喂，你一声不响，拖着本公子走过半个镇子，到底要往哪里去？我和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想绑票还是想讹人，还是在这里说个清楚。”
　　他提起带着醉意的长调吆喝着，也不管会不会扰醒身旁民居里的住户。
　　说话间，天上的云让风吹得开条缝，比起方才走在花街里，是要亮些了，方子慕看着面前那个臂膀滚圆，苦力人打扮的年轻男人，总觉得哪里有那么点儿熟悉。
　　他对自己的眼光很信得过。若是觉得见过，就肯定见过，可这样打扮的人在祝桥庄遍地都是，究竟在何时何地，他一时却回想不起。
　　“哦……真是对不住，我只管着跑，也不知出什么事。”
　　那人低声说着，局促挠头，那副憨头憨脑的呆模样，让方子慕不仅皱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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