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梅人

　　那各家店里的老板娘看到方子慕都给迷得神魂颠倒似的，一个个笑靥如花，拉着他直夸方子慕挑下人的眼光好，对下人厚道，实在叫阿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笑不出来。
　　“你扯坏我的衣服，这是你赔给我的，你怎么又洋洋得意，说什么爹啊妈的，积点口德吧。”
　　“那你说说，除了爹妈，谁会对你这样好，你口口声声说我骗子恶棍赌徒野贼，我倒是给你一身上下行头都配齐了，连包袱布都换了新的，你还有什么可说？”
　　阿山愣着看方子慕在前面大步行走，自己有些理亏，扯着衣袖又看几眼，确实和以前那些漏风的粗布不能相比，穿在身上也服帖细腻多了，张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无话可说左右看看，阿山却觉得，道旁建筑不知何时改换风景，彩旗愈发花哨，其中响起丝竹笑语热闹非常，道路两旁都是酒楼客栈，与方才经过市集又是不同风貌。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走到哪里来了？”
　　“还能是哪里，你肚子不饿？”
　　听方子慕这么一问，阿山摸摸肚子，确实是腹内空空，两脚都有些虚了。他虽力气惊人，却不能挨饿，两顿饭吃不好，就眼前发黑两手无力，不然也不会在武林大会上那样丢人现眼。
　　“饿了……”他只好点头。
　　方子慕笑眯起眼：“饿，当然就要吃饭，带你去酒馆又有何不对？”
　　阿山语塞：“我……没有说你不对……”
　　方子慕转身看他一眼，脸上露出得胜的浅笑：“那我好心要带你进午膳，你是不是该谢我？”
　　阿山只觉得这番话有些不对，却没空细想，只好点点头：“多谢。可我带了干粮……”
　　“就那些发霉的硬石头？都扔了扔了，你若舍不得扔，拿去喂喂鸟雀行善事也是好的，可别乱吃，跟着我方少爷还吃咸菜馒头，传出去让本少爷的脸往哪搁。”
　　“你何时又变成少爷了，”阿山瞪他，“又想安一个假名头，骗吃骗喝是不是？”
　　“瞧你，又出口伤人，方才你那些衣服鞋裤，我难道都是付钱之后，自己再转手将钱偷回来不成？”
　　阿山抬头细想，方子慕进了潭罗，确实没有做什么行骗勾当，倒像大户人家无事闲逛观光的公子哥，挥金如土，毫不吝啬钱财，他一路盯着，也没看到这人有何手上不干净的动静。
　　“你若改邪归正，那是最好。”他只好闷闷地答话。
　　虽然他是轻声嘟囔，前方走着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还发出不屑大笑。
　　“改邪归正，你对我方子慕说改邪归正？哈哈哈哈！我且问你，这世间何为邪，何为正，天理公道在哪，谁又如何能断言他人是邪道？”
　　目中无人地两袖一甩，方子慕径直走进街上最大最排场的一家酒馆大门中去。
　　若是叫阿山来选，看到这楼前彩旗就已经不敢抬脚。他仰头看这酒楼招牌，给天上的晴阳晃花眼睛，又来不及拦阻方子慕，只好手挡着脸，匆匆跟在后面进去。
　　虽进了大酒楼，心中有些发慌，但理还要继续辩，他追过去又说：“你又胡搅蛮缠。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还能因你一句话，就改了天地不成？”
　　方子慕却像听不见他说话，看也不看迎过来的小二，背着两手，大步往楼上走。
　　小二急忙追上，半是迎客，半是拦阻：“哎，二位客官，这是要……”
　　“吃饭，也住店。”还没等小二说完，方子慕就大声回道。
　　小二立刻谄笑：“哎好好好，楼下是散座二楼是雅间，您看……”
　　“唯唯诺诺，不成样子，模样真叫本公子厌烦，你看我们像是不正经的闲散游民吗？还能连包间的钱都出不起？找间好的，收拾干净，你这大门大店，总不会连弹琴唱曲的姑娘都养不起吧？给本公子叫上三五个来！”
　　和小二说起话来，方子慕像转眼间变了一人，语气飞扬跋扈，趾高气昂，实在是随处可见一位豪富人家的纨绔子弟，那神情转变之快，叫跟在后面的阿山完全看呆了。
　　本想上去替跑堂的说几句公道话，可还没等阿山靠近过去，小二早已满面笑容喜不自胜，点头哈腰伸手请着，带两人过走廊进一间淡淡幽香，上好雕花红木桌凳，窗棂格都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小雅间。房间虽小，那墙角房梁，地板门扇，却远远胜于阿山沿途所见，格调高出许多，不显庸俗。
　　被方子慕那样恶言相向，被骂的人却还更高兴，其中缘由，阿山实在是想不明白。
　　“二位爷请坐，请坐，吃点什么？姑娘们一会就来！”
　　桌椅都给擦净摆齐整了，请他们坐下，小二用一块洁白的新布巾垫着金黄铮亮的铜壶仔细斟上茶水，这才忙着去叫菜。
　　阿山自离开辰砂寺以来，各地游览见识，以在祝桥停留时间越久，依他看来，祝桥的酒楼已经集各地所长，从路边小店到高楼大院应有尽有，可今日坐在此处，却感觉神清气爽，气氛为之一新。
　　“怎么？刚才还在店里叫着口渴要喝水，现在怎么又不喝，坐在那里干发愣？莫非还要本公子作揖请你不成？”
　　方子慕看他呆愣愣地左顾右盼，知道他是没见过潭罗风貌，十分好奇，却还是要嘴上揶揄两句。
　　阿山一惊，慌忙拿起杯子，凑到嘴边，茶刚沾唇却又烫得手忙脚乱放回桌上。
　　看他狼狈咳嗽，方子慕禁不住哈哈大笑：“原先是不会吃鱼，现在穿身不破洞的衣服，莫非水都不会喝了？”
　　“你真是吵闹，我不过是被水烫了，放放就好。”
　　阿山不高兴地走到窗边，看着窗棂上那些精致的回文雕花。
　　“得了得了，看你这样，肯定是从早到晚一口热水都喝不上，更不用说还讲究什么滋味风雅，你且细看这茶杯中叶子细长青翠，正是上好的北都玉霖，回甘甜美，入口绵软不涩，你在别处可是喝不上这档次的东西，你不嫌，我方少爷还忍不了那些粗茶淡饭呢。”
　　“你不要开口闭口就当我什么都不知，这茶是好茶，我还是分得出。”
　　阿山走回桌前，伸手指尖碰几下茶杯,估摸晾的差不多，才小心翼翼捧起来喝一口。
　　一路走来都是糙米腌菜，除了和方子慕那日吃鱼，阿山是丁点鲜味没沾过，虽然在常守柱的商队没饿过肚子，但毕竟只是给苦力人大锅做的饭菜，热乎就不错了，哪有油水可言。
　　这茶自有一股清雅非常，如沐甘霖的花香气，却又不像鲜花那般艳甜，一口下去沁人心脾，多日来的疲劳顿时消散大半，方才被拖着跑遍市集晕头转向的混乱也渐渐平复下来。
　　“好茶。”阿山深深探出一口热气，由衷赞叹。
　　方子慕看他一眼，似是不信：“喲？你还能欣赏得了茶饮？”
　　“莫要小瞧人，寺中虽是不沾尘世，香与茶两样是少不了的，师父待我好，偶然有空，看我练功完了，便叫我去陪他喝茶下棋。他的茶，不比这酒馆里的差。”
　　方子慕顿时兴趣大减，嘴里嗤一声：“倒忘了你是辰砂寺长大的和尚，辰砂寺在京城，自然见识是不会少的，亏你也能傻成这样，天天看不都看会了吗？”
　　“我不是和尚。”阿山一本正经地摸摸自己浓密的乱发。
　　“呵，那倒是正好。”
　　“什么正好？”
　　阿山抬头，见到方子慕脸朝着门，自己也看过去，这才耳朵一动，听到外廊上有数人脚步声轻移过来。
　　为首一人叩响门扇，门外人影晃动，轻柔悦耳的女声悠悠飘进来：“大人久等，惶恐打扰，可是您方才召了唱曲的？”
　　看方子慕面对阿山时满脸痞劲，可现在有姑娘一来，又翘腿坐着，神色一凛，转回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傲慢模样，还将袖子向两侧潇洒掸开，好坐得舒坦。
　　“进来吧。”
　　他声音不高不低，淡然应道。
　　阿山不似他这样平静，原先还好好品着茶享清闲，刚听到有女声传进来，就紧张得放下茶杯不再喝，却盯着茶水不敢抬头。
　　“是。”
　　那女子轻声答话，门扇应声而开，她两手却没摸在门上，抱着怀中一柄细长的弦乐器，鲜红华丽衣裙拖地，乌发如云插着珠簪，半脸却掩着白纱看不分明，一双美目亮如星辰，与方子慕对视一眼，笑如弯月，竟让人有些分不清两人的眼睛究竟谁的更明亮。
　　有两个侍女为她将门拉开，她轻轻低头一礼：“小女宿红，见过二位大人。”
　　方子慕将她上下打量，斜起嘴角敷衍笑笑：“为何盖着面纱？”
　　“小女样貌丑陋，恐吓着各位大人，奏曲时都是掩着面的，还望大人原谅。”
　　女子已惯于回答这问题，一双弯月笑眼美艳异常，与她说的丑陋毫不沾边，还是脉脉含情顾盼生辉，看着方子慕片刻，又朝旁边的阿山瞧一眼，正和少年的眼神撞上。
　　方子慕与如此美目对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阿山只被这女子看一眼，脸唰地通红到脖子，急忙低下头去大口喝茶，喝完又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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