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

　　乔小遇割了些老虎草，将其平铺在洞中的一处石台上，以置放那些处理过的野物，接着便又背着腾空的篮子出去了。

　　山面亮暗不同，她提着心神，只从视线宽阔的高处走过。

　　瞧着山形环绕，碧色流淌，教人觉着身心疏阔的同时，却也有几分空荡的可惧感。乔小遇连走了四五处山头，一边仔细捡着能吃的菌子，只远听着前方那片浓密的树林当中传来阵阵似猪嚎的声音后，终才打算折路回返。

　　“野山林多年未有人迹踏至，没想野物已长了这么多。”

　　乔小遇看了眼那些她所拾得的已将篮子底遮覆完全的菌子，接着远眺道：“那边地界最好还是不要去了……”

　　在她的设想中，便照着牛疫如今蔓延的势头，乔家村已避不了多久。届时，若官府下令封山，便不论山中野物是否有染上瘟疫，为生计所愁的村民就算把视线投向危险重重的野山林，也再不得进山的机会。

　　更有一点，需得提上一提——乔家村的人可无论他们所守着的山林究竟如何贫薄，都只会将其视为命根子一般死守抱住，若村中有家畜尸体需要掩埋，隔了几十里地的野山林便会成为他们“最好的选择”。

　　又或者说，这种选择在他们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最多再有半月……”乔小遇凝眉轻叹，心绪渐沉。她终究不确定，半个月的时间已足够家里做好充分的应对，并能与之后无粮可收的数月相抵。

　　这种时候，“家中还有两块玉米地”与“家中只有两块玉米地”的两种表述的区别便显而易见了。

　　且瞧着坡地上那长得并不粗实的玉米丛，叶片不是黄斑遍生，就是被夏日的冰雹打得絮絮柳柳……对村里的大多数人家而言，今年的玉米收成定不会好。

　　定不会好，那么这掰玉米的过程便与挖土豆一般难以让人萌生出所谓的喜悦感了。待家家户户衡量过玉米堆在楼板上的占宽大小，心头对牛疫的恐慌感只会更甚。

　　“天将黑了，还是明早上再回家吧。”乔小遇远眺而望，眸光仿佛与轻落在山头的那抹橘黄色融在了一处，而她眼底的那股热切神色也随之减淡了几分。

　　乔小遇低俯了身，方欲提起篮子，却不妨一道道断断续续的闷吼声传进了她耳中……

　　这声音似乎与她先前在山顶处所听见的猪嚎声并不一样？乔小遇想要仔细听辨，然山风啸啸，她始终听不真切。

　　“要不上前看看？”乔小遇紧抿了唇，已往回路走了两步的她终还是顿住了脚。

　　她深吸了一大口气，旋才试着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待近了些，乔小遇可终于听了个分明：那声音是有人在急呼救命！

　　“莫不是进山里打猎的？”

　　乔小遇稍稍探出她那隐在粗松树后头的半边身体，苍寡的小脸上略显犹豫之色，凝声道：“可若连猎户都身陷险境，莫非是遇到了什么虎豺之兽？”

　　天已快要黑下来了……她终究不能把一个受困的人留在这野山林深处——若等夜色尽将山头染过，那人所面临的情形必将更为危险。

　　乔小遇咬了咬唇，只得将手里的镰刀和绳套拿紧了些，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则轻步往那呼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远远的，乔小遇便瞧见前边那处略显宽阔的凹地上站了一匹大黑马……

　　“这什么情况？”但看那黑马打着响鼻，焦躁地来回走动，只怎么也不离开那处地方，乔小遇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很确定的是，呼救的人就在那处。

　　人声渐哑，疾呼声便也跟着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细碎的嘀咕声——当然，这嘀咕声乔小遇是听不见的。

　　“黑风你这蠢马，你说你在这干守着我有什么用呢？”坐在坑底的陆桓费劲地抬了抬眼皮，但瞧着渐暗下来的天色，不禁苦涩一笑。

　　“便说叫你回村里找人来救你家少爷我吧，可你这蠢马却什么都听不懂。天快黑了，我已然不指望你了，便叫你快些逃命去，你却还在这里干巴巴地守着我，简直是蠢得无可救药！”

　　“待晚间那些个虎豹之兽出来觅食，你这肥马怕是要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陆桓听着黑风那不屑的响鼻声，干裂的嘴皮抽动了动，又跟着低骂了句：“马是蠢马！人也是蠢人！”

　　陆桓已掉在坑中整整一个白间，不曾进过半点水米，此刻已然是疲惫无力。

　　他终于停了碎骂声……只如此，心头的思绪却是愈发繁杂了。

　　陆桓心想，今日果真是个喜庆日子，适合锣鼓阵喧，嫁娶结亲，也适合一个人静思坐想——倘若忽略此间所在是猎户为了捕猎所设的一个深坑，也忽略深坑周遭的土壁太过光滑，他连试几回也爬不上的事实的的话。

　　他唯一有些庆幸的是，这深坑已多年未用，设在坑底的那些为了扎伤野兽的木桩子，早都被人撤了去，否则他这一跤栽下来，还不得被扎成个血糊糊的筛子？却是连嚎这一日的工夫也是没有的……

　　陆桓将头往后仰了仰，感受着土壁上迅速流失的余温，只觉得心口处一阵泛凉，仿佛夜色已提前笼罩而下。

　　“兴许还能熬上个两三天，可若是一直没有人进山，我当怎么办？母亲或许还以为我是闹去舅舅家阻了不让表妹出嫁……谁承想我竟是进了山来，这荒山野林的，我也未曾与娘亲打过招呼，倒教人怎么找？”

　　陆桓微沉的视线定定凝在身前那只已被他剥了皮的死麕上，不禁自嘲轻笑。

　　这只山麕是被他射杀的，可眼下却是要他与这山麕死在一处了……

　　覆了许多干枝落叶的坑洞口很难教人看出痕迹，倒地挣扎的山麕亦被这些干枝腾架着，不曾掉落下去——而陆桓因此心生大意，只当他兴奋地跳下马，跑过来捡山麕时，不妨竟一同掉进了这深坑之中。

　　糟糕的是，他的弓箭都留在了深坑外头，便连那支射|入山麕腹部的箭也已经被折断，待他拔|将出来时，箭镞已紧被麕骨塞住了……

　　一根断裂的箭稿，与身下的枯树枝能有什么区别？用箭头凿壁的想法终是不切实际，可陆桓周边并无什么能用的东西。如此，就算还留得一口气在，也直似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思绪纷乱间，陆桓却依稀听得坑洞上头的黑风连打响鼻，马蹄来回踩在落叶上，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情况？而与此同时，一道与马蹄落声的节奏并不一致的脚步声，亦踩得枯叶嘎吱作响……

　　“谁？”陆桓低呼出声，身体不自觉地朝土壁紧靠了靠，心下是不安与希冀相相交杂。

　　但愿不是野兽前来……

　　原本口渴难耐的陆桓，此时口腔内壁却莫名激生出些了冷唾，而随着他喉结轻动，这口冷唾便被他吞入腹中……陆桓的呼吸变得愈发地紧促起来。

　　“啊！”坑口处轻探出乔小遇那张病白的小脸，便且这般不妨地迎上陆桓那鼓胀微凸的眼球，她不由得尖呼出声。

　　陆桓气笑，朝坑洞上方喊道：“我还活着呢！”他的精神终为之一振。

　　便似久旱之际得遇甘霖般，陆桓嘴角轻扬了扬，旋才试着用手撑着土壁站起身来。

　　听得人声的乔小遇重新趴回洞口，见陆桓满身血迹，而身旁还躺着一头死去的野兽，唇齿因惊骇而不由得颤了颤。

　　“你可有受伤？”她的声音紧瑟而微弱，倒似掉落在这坑中的人是她一般。

　　陆桓微抬了眼，缓声道：“不曾……我只是快没什么力气了。”

　　“山中无人，你喊了这么久，怎么可能不虚脱？”乔小遇抿了抿唇，凝眉寻想着法子救人出来。

　　陆桓听着乔小遇话中的指责之意，嘴角微瘪，旋又低笑出声，道：“山中哪里无人，你不是么？”

　　“可只有我一个。”乔小遇敛眉说道，一边目光警惕地四下环顾着。

　　“你一个小姑娘，竟也敢独自一人进山？”陆桓的神情有些惊愕，眸底的那抹明亮之色渐又变得黯淡下来，便如暮日沉山，林中光色渐消……

　　寄望于她，依旧有些不切实际，可到底比黑风那厮要靠谱许多了不是么？

　　陆桓作出一副洒脱模样，摇头轻笑道：“只有你一个也足够了。你若不怕天色渐黑，林中偶有野物出没，便坐在上头与我说说话。”

　　他口中泛涩，语气却是平缓异常，又道：“你若心惧，便替我将那掉落在凹地里的弓箭丢下来，然后骑了黑风去陆家……去盛家庄帮我报信。盛家庄距此处不过二十多里地，舅舅他们得了音信，便会派人来寻我。”

　　有了弓箭，便是夜里有野物靠近此间，他也有能力自保，且用箭头划过土壁，兴许不必等人来救，他也自能爬上去了。

　　“可我不会骑马。”乔小遇回头瞥了眼那膘肥体壮的大黑马，接着对陆桓说道：“且我并不打算坐在这里陪你说话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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