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朝昭（科举）

　　“同风，同风……”沈尤一路步伐飞快，待跑至朝昭跟前已是起了层细汗，上气不接下气。

　　朝昭止住脚步，忍不住上前搀了一下。

　　长大了的沈尤，面容依旧清秀，个子也高，只是不同于朝昭的沉稳，一身稚气的，明明已是十五的少年郎，倒叫人忽略了他的年龄，只以为他才十一二岁。

　　“同风，你你……”缓过气，沈尤开口忽又有些欲言又止。

　　“我已知了，仲明。直说了我也无妨。”朝昭心内一叹，望着沈尤淡声道。

　　“不是，你知道了？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你就知道了？”沈尤哽住。

　　“今日县试发案，你这般慌里慌张，方才私塾又不见踪影，我自是知道你去看榜了。”朝昭无奈道。

　　“那你，知道你落榜了？”沈尤似又不信，神情诧异，又确认道。

　　“嗯我知。”朝昭点点头，随即手拱了一礼，“还是多谢你来告知。”

　　“唉这还何须谢。只是有些可惜了，你一贯背书其实厉害的紧，别人不知，我与你待的最多却是知的。那日一见着考题，我便觉着你能过的，谁想……”

　　沈尤絮絮叨叨的说起，朝昭面无表情的听着，一如既往似还是什么都惊不起波澜，只是垂下的眼睛，却突然聚精会神的盯上了自己的鞋面。

　　这是……走神了。

　　临县考前，沈夫子分别给他们二人取了字，朝昭取了“同风”，沈尤则在朝昭之前取了“仲明”。自取了字，两人便以字相称。

　　沈尤的字，据他自己说，是因着他上头还有个名义上早夭的兄长，他算是行二，故取了“仲”。

　　“明”字，则是他爹觉着他平日着实有些傻乎乎的，就盼着他日后能眼明心明，守正不移，不为人所惑，方取了这个字。寓意还挺好。

　　而朝昭的字，就取的很随意了。

　　还是朝昭惯例过来背书时，沈夫子借着正在看的一本诗词集本，信手翻了几页，指着书中某句随口给他取的。

　　出处未说，也未加解释，取完就赶他回家了。朝昭一直自认也不得夫子期望，便也没在意，没有多问。

　　不过及至今日看到书尾沈夫子留的字以及小厮传的话，朝昭这下有点晃过神来了。

　　他藏拙的事，怕是从始至终根本就没瞒过沈夫子，他这字取的，怕也是有些深意了。

　　不过沈夫子为何不揭穿他，平日里一回想，反似是处处不着痕迹的帮着他隐瞒，这倒让他有些难以理解。

　　还在私塾书房静坐，琢磨着怎么逼朝昭好好参加科考的沈夫子内心：累死老夫成日里演戏了，这鬼精的孩子，怎么这么难搞……

　　见朝昭一动不动，脸色越来越沉，沈尤摸摸下巴，想到方才瞧着自家小厮与朝昭似交代了什么才离去，只是远远的，没听清。

　　结合朝昭比他这个起早看榜的人还早知道消息的事，略略一想，忽想到什么，顿时有些惊了。

　　一口气吸上去，沈尤瞬间摇了摇朝昭的肩：“同风，你老实说，你早知道结果，你莫不是故意落榜的，然后又被我爹发现了？”

　　朝昭回过神，面色总算多了点不自在。

　　这是默认了。

　　“你呀！你干什么了考试的时候？”沈尤惊叫。

　　朝昭咳了几声：“没干什么……就是，中间空了半页题。”

　　“什么？你完了，那杨县令和我爹私下里是钓友，关系好的很，我昨偷听我娘说话才知。怪道我爹昨日突然脸色铁青的从县衙回来，我爹这是肯定看到你卷子了！你这不是胡来吗，不想考，乱答应付下不就是了，你……”

　　朝昭绝不承认他是因为懒，不想多写毛笔字才选择空着的，再者，谁会想到沈夫子会去查卷子，平时看着对他也不像很上心的。

　　沈尤噼里啪啦，咋呼了一通，见朝昭默着不做声，又觉自己说过头了，转而又拍拍朝昭的肩，安慰道：

　　“唉我也不在榜上，你也别太担心，我爹估计就这几日生完气就过去了，就是瞅你背书这么厉害，他也舍不得真逐你出私塾的。只咱俩算又凑一处了，我这脑子，念书是真不行，这次也算实力落榜了，只我娘一早便催着我去看榜，还期着我万一不小心过了呢哈哈哈……”

　　“仲明！不必忧我。”知沈尤是想开导他，朝昭心下有些暖，然实在受不了沈尤的啰嗦，还是打断，回道。

　　沈尤收了笑声，瞟了朝昭两眼，只当没看见他眉眼间郁气其实未散，而是装做放下心，顿了顿，痛快转了话头：

　　“行，不提了！走，我前日说我要买书，我娘给了我好些银钱，我还没使完，今日正好，为兄带你去碧楼尝酒去！哈哈你还没尝过吧？你不知道这酒中滋味，真是……”

　　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朝昭脸上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但沈尤对朝昭的情绪变化，多少还是比旁人敏感一些。他虽不定猜的准他弯弯绕绕的想法，但自认作为一个称职的好友兄长，带他解个闷散个心，他自觉还是有一套的。

　　见沈尤说的眉飞色舞的，朝昭捏了捏眉心，只觉颇为无奈：“仲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这会家母还在家等我回去呢，就不……”

　　“不什么不，你娘这会怕是去在王员外家了呢。他们家有孩子高中了要宴客，刚把你娘请过去商量了，这准备菜式的，怕是得跟着忙上两天，我刚先头去了你家正好瞧着了，跟你娘说了，叫你随我去我家吃饭，你娘都同意了。你爹听你落榜虽板了脸，但也说正好有事要出门，你这回去也是没饭吃，走走走……”

　　“可是……”

　　“你可别可是了！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我馋碧楼的良山酒好几天了，今日我可算攒了钱瞅着机会了，你还是不是兄弟啊？”

　　朝昭见此一哽，挥开沈尤的搭在肩上的手，叹了口气，转身：“行了，走吧……”

　　沈尤鹿似的眼睛瞬间发亮，“好兄弟！”然后拖着朝昭就跑起来：“那咱们快点，这会人正多着，一会没有好位子了……”

　　“你……”慢点两字散在空中。

　　待到碧楼门口，平日就五体不勤的朝昭，已是气喘吁吁，双眼是红彤彤水润润。

　　见此，沈尤倒笑起来：“让你平日跟着我习武你不干，才跑这么一会，就喘成这样，你说你能干什么？”

　　“可不就是废物一个！还敢肖想我们仁大公子看上的女人！真是不知死活！”一声讥讽传来。

　　沈尤脸一沉，转过身去，是王家的两个下人。

　　王家，家主老爷是个致仕的员外，仁大公子，王仁，是王员外的嫡长孙，典型的纨绔子弟。平日就嚣张的很，带着一帮狗腿子，在书院里横行霸道，恃强凌弱，偏长得一副温顺模样，在夫子面前乖的很，众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而至于王仁看上的女人，这一二三的，俱都是看上了朝昭的美貌。

　　好看的人谁不喜欢，虽然冷淡了点，读书也不行，但会种花啊。对待花草反差的温柔模样，暗暗不知迷住了多少怀春少女的芳心。也因此成了王仁的眼中刺，肉中钉。

　　而这些个王仁看上的女子，其中又尤以同样性子“冷”而著称的“冷美人”慕暮最为喜欢，偏偏慕暮一身剑法了得，靠近不得。

　　本来对谁都如此，王仁还心理平衡点，偏偏前不久才发现，朝昭偏就是那个唯一能靠近的特例。气的王仁当时就甩了手里的扇子，转头开始三天两头的找朝昭的茬。

　　这真是飞来横祸。

　　“谁家的狗，在这乱吠什么！”沈尤性子急，顿时就怒了。

　　“你你你、你说谁是狗？”

　　“应的这么欢，说的就是你！”

　　“你！你别走！一会我们仁大公子就……”

　　“就什么就，手指再伸一次试试！我尤小爷可不是好惹的！”沈尤撸了袖子，就欲冲上去打一架。

　　见状，不想徒生事端的朝昭叹口气，急急伸手将他拦住，推着他往碧楼里去。

　　“你不是要请我尝酒吗？快走了走了，一个跑腿的罢了，理会作何。再不进去，好包间该被人定完了。”

　　一口气没撒出来的沈尤，见朝昭又是惯常不争不辩避走的模样，更气了。只是知道朝昭多半还是担忧他，遂眼珠一转，一边走一边对朝昭道：“好了我知道了，我瞧着西边包间是空的，又临窗，正是好。你先进去占着，我去叫个小二来上菜，顺道去出个恭再回来。”

　　“真的？”朝昭有些不信。

　　“人的三急还有假，我还急着想喝酒呢！”沈尤一脸我说的真话，道。

　　沈尤是个酒猫子，喝好酒是他人生一大爱好之一，酒量也大，若不是师娘觉着他年纪不大，怕他早早喝坏身子一直压着，早就四处喝的不着北了，朝昭还是知道的。

　　想了想便还是放他去了，只是背后又不放心嘱咐道：“别惹事。”

　　“知道了！”沈尤挥挥手，往一个店小二身边走去。

　　西边包间是二楼，见沈尤确实是在找店小二说着话，朝昭放下心，转身上楼往包间里去。

　　而一直用眼神瞟着朝昭的沈尤，见朝昭进去了，心下一定，吩咐完小二上菜上酒后，从酒楼侧门绕出，又大步冲到了前门。

　　还在门口的王家那两个下人，一见沈尤这个煞神又出来了，慌的后退两步。

　　“你想干什……”话没说完，沈尤双手一提溜，拖起二人就扔到了碧楼旁的良山湖边。

　　二人顿时吓的坐在地上打颤，以为要挨打。

　　然沈尤到底听进了朝昭的几分嘱咐，最后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动手，只摆出最凶的表情，恶狠狠的道：

　　“我可不是那一般的柔弱书生，想必你们也听过我的名字，再让我看见你们没事找事，欺负我同风兄弟，我就把你们扔到这湖里。”

　　其实这威胁的话还挺没气势，但架不住沈尤表情此时摆的凶神恶煞，当下两人都吓的不敢吱声。

　　“听到了吗！”沈尤揪起其中一人胸前的衣服，又恶声恶气的补充道。

　　“听到了听到了……”被揪住衣服的人慌忙点头。

　　见两人老实了，沈尤方转身往回走，只是行至侧门，突然还真想如厕了，顿了顿，又还是往碧楼后面的茅房里去了。

　　而与此同时，包间里，小二已经先上齐了一壶良山酒和两碟小菜。这里普遍男子及冠前还是不允许或只能少喝酒的，颜娘管的紧，来这十四年，朝昭确实还没尝过酒的滋味。

　　因此盯着酒壶端坐了半天，见沈尤还没来，终有些好奇不过的朝昭，忍不住摸上了酒壶的碧白瓷身。

　　淡光闪过。

　　“八二年的良山酒。”

　　这几个青墨大字，就这么，突兀的立在了瓶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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