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劣等生

　　陆源看了陆潇一眼，回身冲韩叔卿点了点头，开始念咒。两道刺目的圣光直击枢阳山巅，天道已昭。

　　“铛！——铛！——铛！——”

　　天音响起，但声源不止一处，四面八方都传来震撼全界的钟声。此次召请仙临的修士，仅记录在册的就有二十一人，钟声混淆在一起，震耳欲聋。

　　天音带来的精纯灵气将陆潇瞬间淹没，她像是一个被灌注了过量液体的容器，灵脉几乎要爆炸了。欧文立刻把她拉到一旁。陆潇脚下踉跄了一下，眼前恍惚。蓦地，她感觉自己被和堂哥隔开，身处两个不同的世界。

　　光明笼罩着陆源的身体，将凡间留存的痕迹全部清扫一空。

　　“铛！——”

　　三十六记天音止于这里。远处还有未断的钟声，已经不属于他了。

　　陆源和韩叔卿静待了一会。韩叔卿疑惑地“咦”了一句道：“怎么没有箴言？”

　　陆源摇头。按照《玄炎玉简》的记载，三十六记钟声后，天帝会昭告八字箴言，以示嘉许。

　　正在他们疑惑间，天外闪烁起细碎的光辉，银河似的倾泻在枢阳山顶，天梯一级级浮现，悬在二人的面前。

　　这里就又与《玉简》所记载的相一致了。

　　陆源对韩叔卿说道：“世云前辈先请。”

　　韩叔卿没有客气，他比陆源要年长许多，没必要在先后顺序上过多推辞。他走上前，准备踏上天梯。然而，那级台阶却在他近身时突然消失了。

　　怎么回事？韩叔卿疑惑地后退了两步，想看看清楚。他一离开，台阶重新显现出来。

　　“有什么问题么？”见韩叔卿一直踟蹰不前，陆源走了过来。

　　韩叔卿将刚刚发生的一幕告诉了陆源。陆源也心生奇怪，他试着踏上了一级阶梯，台阶稳稳的接住了他，根本未出现像韩叔卿那样消失的状况。

　　“这……”陆源感觉有几分尴尬。

　　韩叔卿却笑了：“看来我是没有这份仙缘了。”

　　陆源沉想要出言安慰，韩叔卿抬手制止了他：“金庭固然好，但现世也有现世的乐趣不是么。求道随心，无须强求。”

　　陆源赞许道：“世云兄的豁达令人敬佩。”

　　“哥……”陆潇不自觉地呼唤道。她和欧文在不远处旁观，心内莫名产生了一种恐慌。直到在这一刻，陆潇才意识到，这可能是她与堂哥最后一次见面。

　　陆源要去金庭了。

　　这个她昨天上午得到的消息，突然有了真实感。世人皆传言金庭太平永乐，但传言毕竟只是传言。谁也不知道踏仙桥之上到底是怎样一幅图景。

　　陆源听到呼唤声转回头。他看到陆潇怅然若失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你是在担心我吗？”

　　“喂！——”

　　陆潇羞愤交加，什么离别愁绪，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陆源勾起唇角：“你三百年了还是金丹，更应该担心担心自己吧？”

　　“陆源！！”

　　“好了好了，”看着陆潇气鼓鼓的小脸，陆源忍俊不禁，“别多想了傻丫头，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

　　陆源补充说：“你也不会有事。”

　　“……”陆潇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

　　陆源顺着阶梯一路向上。他往身旁看去，夜空里还有六七条与他脚下相似的道路，但比之刚刚林立的光束已经少了一半多。应该都是和韩叔卿一样，没有仙缘。

　　但这所谓的“仙缘”，又是怎样的一个判断标准？陆源不得而知，也无处去验证。于是他只能摇摇头，将疑虑抛在脑后，一直向前。

　　阶梯的终点遥不可见，似乎没有一个准确的尽头。星辰在身旁穿行，月亮越来越远。陆源走了有一小时，也可能有一天，他说不准。但陆源已不再关心，时间的概念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消逝，连带着记忆、情感……一切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不清。此时，他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只是向着大道的方向一直走，一直前进。

　　终于，五六条天梯交汇于一点，一架长桥银带般飘摇在天际，浮动着、摇曳着。

　　踏仙桥。陆源在心中喃喃道。加快了脚步。

　　这桥从远处看只是窄窄的一道，等陆源登上它才发现，原来很宽阔。桥面也不止是单一的纯白，它变换闪烁着各色光辉，流光溢彩，华美非常。

　　陆源前后望了望，桥上空无一人，他应该是第一个到达的。

　　陆源没多停留，径直向南走。不多时，他就看到了踏仙桥的彼端，一扇巨大的门扉。有一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前，石像一般。

　　是金庭来的接引使者吗？陆源起初这样想。但又走了没几步，他楞在了原地。他已经可以看清那人的面容了。五官清俊，眉心一道银痕。

　　“卫……”陆源不可置信地顿住了声，一时间五味杂陈，“你怎么会在…”

　　卫廷礼还没有回答，陆源却先一步替他给出了答案：“哦，对了，三百年前你就已经是分神。‘中洲第一天才修士’总不会比我的修炼速度还要慢。”

　　卫廷礼不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三百年间你又去了哪里？

　　陆源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不，应该是，不知道还该不该说起。

　　仔细想来，陆源和卫廷礼真正相处也才不到半年的时间。陆源甚至不明白，他为何要对卫廷礼念念不忘，不过是匆匆一过客。

　　三百年，若是在修真还未普及的中洲，早就隔了十几个世代。再轰轰烈烈的情感，放入漫长无涯的时间中，也变得索然无味。他们现在，充其量只能算是有过交集，比陌生人好上那么一星半点。

　　陆源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以上的那些，都是出于理性的推论，自欺欺人。他解释不了为何胸口会泛疼，为何指尖发凉，耳后却发烫。多重情绪杂糅在一起，紧张、欣喜、恼怒……甚至还有恐惧。

　　是情契的原因吗？陆源如是想。还是我一生追寻的真相。

　　最终，陆源还是决定，对之前的一切绝口不提。既然两人都登上了踏仙桥，求得了长生，那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没必要急于一时。

　　他沉吟了片刻，说了一件卫廷礼可能会关心的事：“宋爷爷在三十年前过世了，走得很安详，没什么遗憾。只是他的魂体没有在现世滞留。我想，大概是因为宋爷爷生前最留恋的地方，和中洲一起毁灭了。”

　　卫廷礼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道：“我知道。”

　　“你知道？”

　　“我参加了他的葬礼。”

　　“葬……”陆源一时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你和宋爷爷他们一直有联系？”

　　“很偶尔，有时。”

　　“……”陆源彻底失了语。

　　他曾寻遍整个新世界，甚至不惜违背协议偷渡界门。虽然他一直对欧文说是为了修炼，但陆源内心很清楚，他是在找卫廷礼。

　　原来他一直都在。只是……

　　陆源眯起眼睛问：“你在躲我？为什么？”

　　卫廷礼沉默不语。

　　陆源简直要被气笑了。要不是知道卫廷礼的性格，陆源甚至会认为他是在作弄自己。一个人在那里讳莫如深，眼看着他迷茫不清。

　　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陆源反复提醒自己，压下怒火，迈步向前。他越过卫廷礼身旁，头也不回地说道：“进去吧。在门口傻站着干什么。你是在等我对吗？”陆源看得出卫廷礼是在等他。这又是他不能理解的一点。既然已经躲了三百年，为什么要在踏仙桥上等他呢？

　　“陆源。”这时，卫廷礼叫住了他，顿了顿问道：“能否……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的东西？”陆源转过头，疑惑地问。

　　卫廷礼走上前，抚上陆源的胸口。他垂着眸，睫毛轻颤的模样好似曾飞入陆源心里的那只蝴蝶。

　　“对不起。”他说道。

　　兀地，陆源感到胸口处一空。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那里被烧出一个焦黑的空洞，一如在南山被火光兽袭击的那夜。

　　疼痛慢了思维一步，此时才海啸般淹没了陆源。不止是胸口处，疼痛来自陆源的四肢百骸。像是一把极钝的刀，把骨髓从他的身体里生生剔出来。

　　！！疼！疼……好、呜！…好疼！——

　　“……对不起。”卫廷礼又说道。他还是垂着眼帘，看不出其中的色彩。

　　那朵鲜红的、美丽的、轻盈的火莲花在他手心中间舒展，脆弱而明媚。

　　陆源想说什么，但一张开嘴，只有冷气灌进肺里，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后跌落，穿过踏仙桥，直接往往深黑的夜空里。

　　突然，陆源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脱离了□□，他在以一个奇特的视角仰望着踏仙桥。

　　桥上，卫廷礼将火里莲悬在半空中。莲花剧烈地颤动着，兀地化作一只朱鸟直上云霄。

　　“呖！——呖！——呖！——”

　　朱鸟盘旋三匝后直飞向下，落地变成了一位粉衣仙子，娉娉袅袅，有着倾城的好容颜。

　　她……好熟悉。陆源头痛欲裂。

　　他看到那女子朝卫廷礼略一欠身，缓缓道：“臣妾素水，拜见龙君。”

　　轰！——

　　一瞬间，八十一世的记忆一齐拥进他的大脑，无数纷繁的碎片在他的眼前闪烁，熙熙攘攘，沸沸扬扬。时而，他是垂垂老矣的乞人；时而，他是踌躇满志的少年郎……最终，他回到了第一世，金庭韶华，永乐太平。

　　他记起来了。

　　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不是龙池上神，更不是龙妃。

　　他只是龙池千万生灵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一朵生长在龙池畔的火里莲，听尽了素水对龙君的相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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