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砂行

　　“馆主，东西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送过去了。”半夏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顾不得稍微歇息，紧赶着向秋锁阳禀告。
　　今日医馆出奇的冷清，半夏出门前还挤满了人，一回来便没有病患候着了，看样子只忙了大半天，过了晌午，也就清闲下来。秋锁阳倒是希望日日如此，人们身体康健，幸福和乐，她这医馆就算讨不到生计也罢，总归是还有其他出路的，也比看着那些人恶疾缠身，面临生离死别要好受得多。
　　难得这样闲暇，秋锁阳哪肯偷懒，拖着一袭淡紫纱衣盈盈迈步，走过朱漆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间书房，珍藏着秋家世代行医所收集的医经药典，只要一有时间，她总会把自己埋在书堆里，像只书虫一样，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细细嚼烂，吞下腹中。
　　半夏不敢叨扰，只站在门外禀报一声。
　　“知道了，你先去歇着吧。”秋锁阳淡淡回应一句，便再没了声音。
　　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两个时辰，门外的阳光已经不再毒辣，丝丝缕缕斜射进来，映在地上一排方格子的影儿。秋锁阳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才觉得倦了，合上书本，起身出门去。
　　半夏正带着几个姑娘在院子里收拾晾晒的药材，一打开门，便有药香扑鼻而来。看着她们忙碌的身影，秋锁阳心头一暖，忍不住大步上前，语气却略带些责备：
　　“你们呀，好不容易忙里偷闲，怎么也不知道休息一会儿。”
　　半夏笑着迎上来：“大馆主姑奶奶都不休息，我们这些小丫头哪儿敢闲着。”
　　“就你嘴贫！”
　　秋锁阳平日里待她们并不严苛，反倒喜欢和她们嬉笑打闹，这样一来，总有那么一瞬，她恍然觉得自己还是与这些小姑娘们相同的年纪。
　　“小阳阳——小阳阳——”
　　还没见人进来，就听到一串如同催命符般的清脆的呼唤，紧接着，一抹白衣自门外一跃而入。众人都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到秋锁阳的背后，捂住她的眼睛，耍弄一些小把戏。
　　可谁知方远蝉却径自顿住脚，捂着鼻子，满脸苦相抱怨道：“你们在搞什么？这么大的药味儿。咳咳……”
　　秋锁阳配合地摆出一副无辜的模样，耸耸肩：“没办法，这儿是医馆。”
　　“我不管！”方远蝉索性耍起了无赖，捶着胸口佯装透不过气来，“你这药熏着我了，快！给我来坛百棠香解解毒！”
　　秋锁阳眼珠一转，坏笑着走到他身旁，仔细端详着他的脸：“哎呀！我看你这毒……啧啧……都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了吧，喝了百棠香怕是……”
　　“不怕！我这叫做以毒攻毒！”方远蝉明知计谋被识破，纵身跳上一侧的矮墙，随手抓起一把平摊在浅竹筐里的药材，送到鼻尖嗅了嗅。
　　“喂！那药可贵着呢，你小心弄撒了！”苏叶一向看不惯方远蝉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似乎从来也没个正经，简直就是地痞无赖。每次他一来，苏叶保证不会给他好脸色，若不是碍于馆主跟他有交情，就连医馆的大门都不让他进。
　　方远蝉瞅了苏叶一眼，心里明知人家厌弃他，便悻悻地把药材放了回去，不过他也不记恨，依旧嬉皮笑脸地讨好道：“苏叶小姐姐说得有理，我游手好闲，东抓西挠的习惯了，你别介意，嘿嘿……”
　　他这样说，惹得姑娘们个个忍俊不禁。
　　“哎，你不是不喜欢草药味儿，怎么还抓手里了？”秋锁阳有意打趣。
　　方远蝉一肚子坏水，想也不想，便凑近秋锁阳耳边低声说道：“可我喜欢小阳阳的味道！”说罢，哈哈朗笑着逃向百棠园。
　　“方远蝉！你……”秋锁阳又气又恨，咬牙瞪眼追了过去。
　　半夏低眉一笑，随即招呼大家：“都别闲着了，赶紧把药材收起来。”
　　“小阳阳！小阳阳！你冷静，咱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百棠园中，方远蝉正被秋锁阳追得绕着海棠树东逃西窜，翩然的衣角带起一股清风掠过石板小径，使得两旁娇艳欲滴的花朵摇摇晃晃，抖落几片色泽饱满的花瓣。
　　方远蝉跑得气喘吁吁，眼角瞥见有花瓣纷纷零落，便又找到借口：“小阳阳，你看你这一怒，把如此美艳的花儿都弄坏了，你不心疼，我还觉得可惜，你消消气，要不……咱们坐下来喝两杯，就当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呸！”秋锁阳闻言啐了一口，随手抡起一旁打理园子用的小锄头就往方远蝉身上招架。
　　方远蝉身手敏捷，能灵巧地躲过去：“哎哎……小阳阳，你别动手啊，我错了！我认输！”
　　秋锁阳不肯善罢甘休，用力挥舞着锄头一通乱敲，毫无规律可循。方远蝉无奈，眼看天都快黑了，还没讨上一口酒喝，他心里委屈，下意识抬起手臂一挡，本想借势夺过那把锄头，不料秋锁阳手里的锄头柄恰好敲在他的胳膊上。
　　“哎呦——断了！断了！断了！”方远蝉疼得哇哇大叫。
　　秋锁阳终于停下来，看着他痛苦地抱着手臂呆了半晌，这才气鼓鼓地扔掉锄头走过去：“让我看看。”
　　方远蝉却怕了，紧紧将手臂护在怀里，好像秋锁阳看一眼就真的会断掉一样。
　　“快给我看看！”秋锁阳有些不耐烦，一把扯开他挡在身前的手，小心翼翼挽起他的袖筒，看到方远蝉臂肘的淤青，抬眼一瞟，“跟我去擦药！”
　　方远蝉不再出声，乖乖被秋锁阳拉着走。
　　擦过药后，方远蝉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坛百棠香，只见他怀抱着酒坛惨兮兮地四处嚎叫：“苍天呐！我不过是想讨口酒喝，却没想到胳膊被打折了，还有没有天理啊——”
　　“闭嘴！你再叫唤一句，我就割了你的舌头！”秋锁阳被他烦得不行，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恐吓道。
　　方远蝉也不害怕，反而把脖子一伸，挑衅般的吐出半截舌头来，继而跑到一旁，语气有些夸张：“哇——小阳阳，你也太小气了，为了一坛酒，不仅打折我的胳膊，居然还要割掉我的舌头！”
　　秋锁阳懒得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任他胡闹。
　　突然，有个人影从门外晃晃荡荡走进来，由于天色昏暗，一时间竟看不清是谁。待那人走近了，秋锁阳顿时心头一颤，赶忙迎上去。
　　“阿深。”
　　穆深的斗篷破了几个洞，即便染了血，混在深黑的颜色里也看不大明显。他的发丝有些凌乱，脸上沾着血迹，而那双眼，依如深冬里的寒潭，凛冽刺骨。他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统统隐藏在宽大的斗篷下，唯一能看见的，便是有血液顺着苍白的指尖一滴一滴掉在地上。
　　秋锁阳愣了一瞬，心中莫名感到一阵抽痛，仿佛那血正一下一下地砸在她的心上。
　　“我没事，锁阳姐。”穆深的气息还算稳，看到秋锁阳焦急的模样，也有些过意不去，他不多言语，被半夏搀扶着送回房间。
　　秋锁阳备好金疮药匆匆跟过来：“阿深，先让姐看看，你都伤到哪里了。”
　　每次看到穆深受伤，秋锁阳都格外揪心，时刻惦记着，不敢放松，哪怕一个微小的创口，她都要仔仔细细清理包扎。甚至有时候，她恨不得把穆深藏起来，不让他到外面去，也不让外面的人见到他，就让他完完整整、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再也不受半点儿伤害。
　　可穆深注定不会做只笼中鸟，他的心气太高，不向任何人低头，更不会向谁臣服，他只能自由自在地盘旋在无际苍穹，引万人仰首。
　　“锁阳姐，你……不用担心的。”许是看出秋锁阳有心事，穆深轻声说。
　　秋锁阳方回过神，双手猛地一颤，不小心触碰到穆深的伤口，感觉到疼痛的穆深也随之颤了一下，但始终没有将手臂收回来。
　　“阿深，”秋锁阳欲言又止，停顿半晌才试探着问，“你以后……别再理会江湖上那些恩恩怨怨了，好不好？”
　　穆深没有回答，他低下头，许久才发出声音：“对不起，锁阳姐。”
　　对于这个答复，秋锁阳没有感到失落，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他若是一口应下来，那才奇怪了。
　　秋锁阳长长舒了口气：“好了，所幸都是些皮外伤，阿深以后再出去，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嗯。”穆深稍一点头，心中五味陈杂。他何尝不想留下来，在秋记医馆过清闲安稳的日子，无论是以什么身份，哪怕是主仆，抑或同现在这样以姐弟相称，只要她能偶尔过来看看，便也满足。
　　然而，这一切都只做奢望，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处心积虑得到的麟渊楼，怎甘心就这样毁于一旦。
　　“阿深，无论你将来如何打算，医馆都是你的家。”出门前，秋锁阳转头一瞥，语气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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