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花开

　　陈玫坐在一群乐人之中，假装拨弄手里的琵琶时，不时感到一股强烈的视线逡巡在她身边。
　　商音音跳的是京都时下最盛行的胡姬舞，舞衣却是常见的广袖罗裙，浅绿的罩纱下晃动的腰肢，牵动着所有客人的醉眼。
　　一舞终了杯酒空，陈玫被带到今日宴会的主人桌前。
　　“给我倒一杯。”陈玫抬头看见他泛着笑意的命令。
　　陈玫在青瓷酒盏中注满葡萄酒。
　　“青瓷该是喝竹叶青的，盛这个却不好。”陈玫忽然说。
　　“葡萄美酒夜光杯，幕之，这从塞外带回来的美酒，被你这粗陋酒器给糟蹋了。”孟齐推开商音音递到唇边的酒，对着主人嘲讽。
　　赵帷笑而不语，一口喝净酒盏里的佳酿，塞北的酒，就算是葡萄酿的，入口也极辣。他自己斟满一杯递到陈玫唇边，说道：“尝尝。”
　　陈玫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入喉时还是甘美的，不一会酒劲上涌，辣得脸也微微泛红。
　　“原来你长这样，”赵帷说道，“和你父亲不像，当年听说要娶你，我和我爹大吵一架。”
　　“虽然和父亲不像，但并不貌美，公子也不必遗憾吧。”陈玫笑着回答，又把头侧过去，喉咙里的辣味一点点消失了。
　　当年赵陈两家定亲，要不是陈玫父亲因为贪腐案被查抄家流放，此时坐在赵帷身边递酒的会是赵夫人，而不是歌姬陈玫。
　　可是真有赵夫人这样的身份，陈玫又怎么会参加这样狎伎的宴会呢？
　　“当年你父亲入狱，是我搜集的罪证。”
　　“知道，孟公子告诉我了。”
　　“你不恨我？要不是我，你现在不会沦落至此。”
　　“父亲是个古板的人，不曾想到他那样的人也会去贪污，但后来我也查证过，他没被冤枉”陈玫很平静，这样的场合见到未曾谋面的故人，还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心里却并没有过多波澜，“如果要恨，也该恨我父亲。”
　　云烟阁里有太多和陈玫身世相同的女人，做官伎之前大多是小姐，无辜受累是大多数人的命运。
　　赵帷忽然感到好笑，眼前女人坐在自己身旁，低眉顺眼，是全然任人摆弄的姿态，他从来没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过，而这一刻忽然因为陈玫的平静，有些对当年冲动行事的懊悔。
　　“你父亲如今怎样，三年前听说他被流放到岭南？”
　　“还没等流放就自裁谢罪了。”
　　“你父亲是个软弱的人。”
　　“岭南路远，父亲怕客死异乡，尸骨无人收，无法与母亲合葬。”
　　“这么说你母亲也不在了？”
　　“母亲是罪臣之女，当年父亲不顾祖父反对，要纳母亲为妾，带着母亲去了外任，生我时难产死了。”
　　赵帷没想到当年如陈肃那样无趣的人还有这样一段精彩往事。他仔细看了看陈玫，略瘦的脸上一双温润的眼睛，深棕色的瞳孔，微微抿起的嘴，不大不小，和她父亲那张严肃的脸完全不同。这张脸看着似乎没有表情，但总含着一股幽气，说话时虽常带着笑意，却总以有些硬的侧额示人。偶然抬起头，也总是先看住人的眼睛，再低眉回话，尾音清淡，近乎无声，漫不经心，着意隐藏，却更激起无端怒火。
　　赵帷总怀疑，了解一切真相后这样平静的陈玫，是不是在心里密谋着如何狠狠报复自己。
　　赵帷为了报复，让陈玫成为无罪的牺牲者，然而同样无罪的他，又为自己亲手制造了罪孽。
　　“我是为了报复那桩婚事，才让你父亲入狱的。”赵帷和陈玫坦白了当初所为的初衷。
　　“这么说公子当初有心上人，”陈玫轻笑，“做长辈的总是让子女难堪，。”
　　赵帷没想到两人能这么平静地说话，谈到当年的往事，陈玫是个完美的倾听者。
　　“年少往事，如今她嫁做人妇，连孩子怕都有了。”
　　“为何又蹉跎了这三年光阴，既然有坏了一桩姻缘的本事，怎没生出挣来一份姻缘的胆量？”陈玫好奇极了。
　　赵帷好像忘了这是一场欢宴，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陈玫在说话的空档简直是在灌醉他，诱他吐露真言。商音音早换了一身衣服，在舞池中旋了一曲又一曲胡舞，管弦丝竹乐声起，月色高挂，重新修剪过的芭蕉树影从敞开的门扉旁倒在地砖上，竹影映窗扇，像是女人新描的锋利的眉。
　　他想起往事，是经由陈玫这个未曾得见的故人。三年了，逃离京都和李玉汀，整整三年，他身上沾满了黄沙味。
　　“她喜欢的是个满身墨味的书生。”赵帷又吞咽了一口葡萄酒，终于冲淡了话音里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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