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繁星

　　一晚上，大家轮流守在老人床边，突然面临这件事，各自心里都很低落，但还是打起精神来讨论了接下来的后事。
　　夏小妍没心思去听他们的安排，她握着奶奶干枯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里一直祈祷着这一切都是假的，也许奇迹会发生，直到隔天早晨护士过来拔掉氧气，通知家属出院时，她才从众人忙乱的节奏中，体会到了真实感。

　　老人在家中的大厅里安置了一天，至亲们继续守着。
　　到了第三天，大姑含着眼泪对她说：“小妍，你去街上老菜场处帮你奶奶买身衣服回来。”
　　她知道要买什么。
　　等她拿出买回来的寿衣，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时，心里感到一阵厌恶。

　　大家手忙脚乱地帮老人重新穿戴一番，寒冷的深秋里，薄薄的衣服，干净，整洁，这是所有过世人的模样，千篇一律。本来只是随意躺在那里的一个人，此刻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头发也被梳得一丝不苟，一张黄色的宣纸蒙在脸上，风吹进来的时候，微微掀起边角。
　　夏小妍紧紧盯着她，曾经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们紧靠在一起，夏天凉凉的扇子风，冬天暖暖的热水袋，看电影时的炒香瓜子，正月里逛夜市时的兔子灯。
　　可现在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她穿着奇怪恐怖的衣服，宣纸下遮住的是一张蜡黄的脸，而这张脸，前两天还可以被亲密无间地拥抱，但现在，却是恐怖地让夏小妍想都不敢去想。
　　不知怎么的，她害怕地想去掀开那张纸，看看那张脸。
　　“不要乱动，小孩子快到一边去！”村上专门准备丧事的人赶来，开始着手准备接下来的后事。
　　屋子里里瞬间挤满了人。

　　屋外的锣鼓音响震耳欲聋，屋内的哀哭声此起彼伏。
　　姑姑们挨个坐在床边，折着纸钱，红红的眼睛里泛着泪水，每当有来客的时候，她们便念念有词，哭的更大声了。
　　夏小妍挨着她们旁边，找了张凳子，很不自在地坐了下来。
　　“来，小妍，你坐这边来啊，奶奶生前最疼你。”大姑边说边把她拉到窗户边，这个位置，伸手便可触的老人僵硬的身体。
　　夏小妍一时紧张慌乱地不知所措，手中所折的宣纸早已变形，心里不停地颤抖着，心思全部集中到了那张床板上。

　　“这孩子，怎么哭都不哭的啊，够狠心的。”隔壁的老婆婆看了她一眼，用责备的口气说道。
　　年纪大的人似乎都在乎这点，姑姑们没吭声，估计和她想的一样。
　　夏小妍尝试着坐远些，好几次，姑姑们又把她拉近了一点，没过一会，她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躲到了远处。
　　表姐终于看不过去了，走过来推了她一把，带着哽咽和怒气：“你这没良心的，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
　　夏小妍被这么一推，惊惧地抬起起头，她发现表姐双眼哭得红肿不堪，眼里还聚集着新的泪水，连在屋外的王秋云，也是红着双眼在张罗着大小事。
　　“外婆从小可是最疼你了。”
　　“哦。”夏小妍继续低着头折纸，面无表情。
　　表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说什么。

　　到了第四天傍晚的时候，按照流程，举行了唱大戏的仪式，附近的街坊邻居包括其他镇村的亲戚们都齐聚在一起，热闹非凡。
　　夏小妍站在漆黑的草堆旁，看着屋子周围被一片热闹的光圈围绕着，屋内偶尔传来父母和姑姑们吵闹的嬉笑声，似乎所有人都瞬间放下了重担，心情放松起来。

　　深夜时分，人群散去，一片漆黑。
　　夏小妍躺在床上，才睡着一会，就迷迷糊糊听到房门被推开，奶奶从门外探出头来，看了她一眼，关心地问了一句：“我做了青菜肉馅馄饨，要不要吃？”
　　她突然害怕得不敢应答。
　　“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所以早就准备好了，看你十点了还没起床，所以就过来看看了，怎么睡到现在啊？”奶奶慢慢走了过来，站在床边，对着她轻声说道。
　　此刻的奶奶，还是夏小妍一直熟悉依偎的那个人，脸色红润，身体健朗，发型服饰和平常无异。
　　她慢慢松懈下来，正要回话，可转眼间，却又回到了一楼客厅里，老人还是躺在那张木板床上，穿着那身寿衣，蒙着宣纸。而她，则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眼睁睁看着她慢慢地从木板床上坐起来，起身，脸上的宣纸掉落，露出蜡黄的脸，然后慢慢地走过来。
　　夏小妍紧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恐惧和害怕像一张庞大的纱网把她裹在里面，无法动弹。
　　她猛得惊醒过来，浑身是汗。
　　还好睡前没关灯，她哆嗦着坐起来，在床头柜里翻找电视遥控器，想要听点声音，可越害怕越慌乱，平日里触手可及的东西现在却怎么也找不着，好不容易在枕头下找到了，却怎么也打不开电视机，抬头一看，原来电视机插头没插。
　　她不敢下床，只能缩在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窗外黑乎乎的，周围安静地一点声音也没有。

　　夏小妍双眼紧紧盯着房门，生怕下一秒门就被打开，她突然站起来，快速走到门口，按了保险锁，然后折回去插上电视机插头，再迅速钻回被子里。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没过多久，房门突然被拍响，她吓得一个机灵，只听到门外王秋云口齿不清地说道：“三更半夜的，电视机开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和你爸都被吵醒了，多体谅下父母亲这几天的劳累，好不容易才能睡个安稳觉。”说完，嘀嘀咕咕地走了。

　　夏小妍调低音量，操纵着遥控器，不停地快进或者倒退，寻找电视里各种浪漫和搞笑的场景，想方设法投入到剧情中去，可害怕和恐惧似乎没有一丝褪去的迹象，迷迷糊糊间睡过去后，相同的噩梦再次袭来，她又一次惊醒了，时间还停留在凌晨两点。
　　黑夜如此漫长。
　　她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拼命地翻找，想要找个人说一会话，可找了半天，竟然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原来她连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都没有。

　　宿舍的微信群已经有上百条信息，其中有很多条都提到了她，最晚一条信息，也是昨晚的六点多，内容无外乎是讨论晚饭吃什么，这个群只有在上课或者四人不在一起时，才能发挥点作用，这两天她都没时间去看，夏小妍尝试着发了个表情包，和预想的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
　　有谁会在半夜两三点看微信。
　　她往上翻了翻，张飘好多次@了她，语气咋咋呼呼的：小虾米，你还好吗，你不在，我们想死你了！
　　韩颖：别装了，说重点!(一个抓狂的表情包）
　　张飘：这次秋游，小鱼帅哥来了，他似乎不怎么高兴，全程冷着个脸，据我观察，应该是板着脸，因为和我们打球时，可不是这样的。
　　小鱼帅哥？夏小妍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往后看，才知道说的是俞铭沅。
　　他竟然也去登山了？
　　郁雅雯：上次说他对你有意思，你还不信，我们走时，他还特意过来打个招呼，问了下你怎么没来。
　　韩颖：这还不够明显吗？小虾米，等着回来被我狂揍吧！
　　夏小妍看着韩颖发的揍人的表情包，一时有点恍惚，俞铭沅就问了句“你怎么没来？”就能说明对她有意思？她觉得自己最近被她们带弯了。
　　你怎么没来，你怎么没来......？夏小妍越想越不对劲。
　　啊！她反应过来，连忙打开短信。
　　果然，有俞铭沅的一条信息，时间还是两天前，她点开：夏小妍，这个周末怎么没来办公室？
　　听着语气怎么有点严肃？
　　她走得急，给宋彦请了假，和王科打了招呼，却忘了和他说一声，可能潜意识里，不想和他多牵扯。
　　衣食父母啊，怎么也不能疏忽，她大意了。
　　夏小妍立马回了条信息：俞老师您好，这个周末家里有事急着赶回去，忘记请假了，抱歉，下次一定不会了。

　　发完信息，她就把手机扔一边，没过一分钟，“叮”的一声，有消息回复。
　　夏小妍一看，是俞铭沅，这个点竟然秒回，是夜猫子吗？
　　点开一看，内容和他平时说话的语气一样，简单温和：家里什么事？
　　她回复：奶奶过世了。
　　回完信息，她就后悔了，她应该说“没什么事”或者“还好，家庭琐事”之类客套疏远的话，而不是据实相告，这样显得他们俩很亲近的样子。
　　很快，有电话进来，在这寂静的夜里，声音显得格外响亮。
　　看着屏幕上俞铭沅这三个字，夏小妍犹豫了下，接通，想先说声“喂”，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倒是俞铭沅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和磁性。
　　“这个点怎么还没睡？”
　　你不也还醒着吗？夏小妍内心腹诽，刚想说话，被俞铭沅抢先了：“害怕吗？”
　　刹那间，她有些发愣，这么多天，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她害不害怕，而不是你怎么一点也不伤心？
　　“有点。”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害怕，显得有些干枯。
　　电话那头，似乎有翻身起床的声音，过了一会，又安静下来，俞铭沅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似乎清醒了不少：“ 记得你和我聊过谍影重重，杰森帅不帅？”
　　这还用问吗，“帅！”
　　不过现在问这个干吗？
　　“三部曲里，他杀了不少人，你害怕吗？”
　　“不，反而感觉很刺激。”
　　夏小妍知道他想安慰她，不过这一点用也没有，她停顿了一会，继续说：“不一样，一个是电影，那是假的。”
　　“你觉得被杀的那些人，是怎样一种感觉？”俞铭沅没理她，继续问道。
　　“ 很可怜。”
　　“如果你是他们，是希望得到关心，还是带给别人恐惧，让所有人都远离？”

　　被他这么一说，夏小妍内心明朗起来。现在离开人世的人是她最亲爱的奶奶，她才是最无助最需要亲人记挂和陪伴的人，之前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她的孙女用充满恐惧的眼光看着，这也不是她想要的，她并不想给别人带来害怕。
　　如果是自己有一天也这样躺着，难道希望所有人都像避开瘟神一样逃离自己吗？
　　绝对不是的。

　　虽然想通了，可是一想到那个场景，恐惧又像海浪一样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在小的时候，奶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夏小妍尝试着说起这个事，仿佛电话那头不是那个高大上的俞铭沅，而是一个耐心的倾听者，这个人似乎在木质的地板上走动着，发出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水杯碰撞的响声。
　　“一个过世的人躺在硬板床上，周围有四个守夜人围着一张方桌搓麻将，夜很深了。其中一个守夜人，位置正好面对那个方向，他搓着麻将，发现了一件事，躺在硬板床上的那个人，竟然手抬起来动了下，他心里一惊，很快起身，和其他三人打个招呼，借口去厕所，然后一去不回。接下来，第二个人也发现了......”
　　“别说了。”俞铭沅突然打断她，“那时候你多大？”
　　“啊......”夏小妍一时还沉浸在故事里，越说越害怕，被他这么一打岔，才回到现实中，“五六岁吧，我也不太记得清。”
　　“后来，我爷爷过世没多久，我和奶奶睡一个屋子，半夜里，有老鼠发出一些声音，奶奶就在我耳边说，是爷爷回来了......”夏小妍继续说着，又好像说不下去了，“她说他回来看我们了。”
　　“我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到你家附近。”俞铭沅突然说道。
　　“什么？”
　　夏小妍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姜徐打着哈气推开卧室的门，看到俞铭沅正套上大衣，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他抬头看了下时钟，抱怨道：“半夜三更的，要去哪啊？把我这个晚睡的人吵醒，你的人性呢？”
　　“ 我看你是打游戏打到现在吧，别往我头上甩锅。”
　　“嘿，是谁前两天怂恿我到乡下来休闲两天的？好了，真人来了，不钓鱼骑车，也不找朋友喝酒打球，整天闷在家里，你说我除了打游戏，还能怎样？
　　姜徐越说越气愤，仿佛瞌睡虫一瞬间全跑了，紧追着问道：“说吧，这次突然喊我一起回老家，有什么事吗？”
　　“只是突然想奶奶了，回来看看她，行吗？”俞铭沅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一会，他又推门进来，叮嘱道，“如果我早餐前没回来，帮我掩护下，至于理由......晚点你再告诉我。”
　　“喂，那你得先告诉我你去哪里？”姜徐追过去，发现楼下静悄悄，人早走了，他只能轻手轻脚地折回卧室。
　　楼下住着他们俩的奶奶，老人睡觉容易醒，醒了就会上楼来关心下两个孙子的喜怒哀乐。前天他因为打游戏太兴奋，椅子没坐好摔了一跤，老人家大冷天穿了件薄棉袄就跑上楼来嘘寒问暖，确定了孙子们没大碍，才放心地离开。
　　想到老奶奶每天雷打不动地六点整就来喊吃早餐，他就想哀嚎几声，无奈眼前最现实的办法就是赶紧钻被窝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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