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繁星

　　等再次去医学院时，夏小妍去得晚走得早，尽量避免和俞铭沅碰到。而宋彦办公室那边，除非万不得已必须亲自去，她都找个借口推脱了，有什么事让王科转告一下。
　　一个月之内，她竟然一次都没有再遇见他。自从他们认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夏小妍心里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他们几个班组织的秋游活动定在这个周末，内容无外乎登山、看枫叶、烧烤，很多人都嚷着天冷懒得动，宁可睡大觉也不愿爬山。
　　夏小妍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了他们班的一半女生，这个结果让宋彦比较满意。当王科拽兮兮地告诉她轻轻松松就搞定了所有男生时，夏小妍就有些不屑，中文系的男女生数量，是一个次元的吗？

　　周五下午，夏小妍在毛概课上昏昏欲睡，突然接到了表姐的电话，告诉她奶奶晕倒了，目前正在镇上的医院里。
　　刹那间，她感觉眼前一黑。
　　夏小妍急匆匆地向宋彦请了假，又打了个电话给王科，拜托他多负担周末秋游活动时的工作。
　　等她赶到医院时，天已经全黑了。

　　大姑、小姑和她妈妈王秋云坐在病床前，姑父们和表哥在门外抽烟，周围一片肃静。
　　夏小妍走过去，看到奶奶闭着眼睛，灰白的脸上戴着氧气罩，没有一丝血色，干枯的手蜷缩着，映衬着雪白的被子，格外刺眼。
　　看到她，大姑红着眼睛说：“刚做了CT，医生说脑出血，没的救了，就这一两天的事，让我们准备下后事。”
　　“上次我回来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夏小妍一下子叫了起来，她声音尖亮，似乎可以把寂静的房间划破一道口子。
　　突然出现的这个状况，让她一时无法接受。
　　奶奶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最近两年内又连着摔断了两次腿，死里逃生吃了不少苦，好在恢复得还可以，只要不劳累，平时照料自己没问题，但夏小妍潜意识里担心她会突然死掉，村上有很多老人都这样，以至于她一旦想起这个可能，都能从睡梦中惊醒。
　　只是没想到最后，会是以这种方式、这么突然的速度向她奔来。

　　王秋云似乎有些心有余悸，犹豫着说：“我吃过早饭见她还没起床，就去瞧了下，发现她倒在厕所旁，舌头都伸出来了......我赶紧打电话给你大姑。”
　　“最近她有没有累到？她的状况，就是要平时多注意，之前就摔过两次了！”夏小妍紧接着她的话不放，想到这个，她环视了一圈，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我爸呢？”
　　没人回答她。
　　她看向王秋云，继续问道：“我爸呢，他又去哪了？”
　　“小妍，你别这么说你爸......”小姑红着眼睛欲言欲止。
　　“我没想说他，这种时候，我只是想问，他人在哪？”夏小妍几乎吼了起来，过了一会，她平缓了下心情，几乎用肯定的语气对王秋云说，“你们最近又打架了？”

　　话音刚落，王秋云突然站起来，眼里终于挤出了泪水，一脸委屈地喊道：“我打得过他吗，被打的还不是我？一个月才上几天班，那点工资，又要喝酒又要赌，最近又搭上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外地婊子，整天不回家，一分钱也不拿回来，说他几句么还想打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他又开始赌了？”大姑问到，一脸不可置信，“不是不赌了吗？”
　　“没......没赌，只是偶偶玩玩小的过过手瘾，我也不拘着他，只要能有份正经工作就好。”王秋云眼神躲闪，边哭边辩解，仿佛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夏小妍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两个姑姑一边安慰她，一边数落着自己弟弟的不是，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相似的场景，从小到大不知上演了多少遍，她从小时候的惊悸害怕，到渐渐长大后的劝说阻止，然后变成现在的麻木旁观。
　　她妈妈王秋云在娘家排行老么，从小性格懦弱好吃懒做，却耐不住嘴碎，经常说话阴阳怪气，专挑人短处寻事，一句话往往说得别人恨不得跳脚。
　　而她爸夏志华，也是老么，名字倒是响亮，性格却是恶劣至极，年轻时相貌出众风流倜傥，但脾气暴躁，后来跟着村里人出去做生意，钱没赚到多少，坏习惯染了一身回来，吃喝嫖赌样样不误。
　　两个家里最受宠的老么凑到一起，日子能过成怎样，可想而知。
　　一开始赌场上还赚到些钱，王秋云乐得开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人经常把夏小妍往她奶奶那一扔，白天围着桌牌转，夜里混迹在歌舞厅里，偶尔还出个门旅游。

　　这样的好日子没多少年。
　　后来不知怎么的，可能年纪渐渐大了，也可能运气似乎不那么好了，从夏小妍初三时起，家里陆陆续续就没少过上门讨赌债的，她见过她妈妈撒泼耍赖满地打滚，见过她爸爸四处躲债过年不回。
　　贫贱夫妻百事哀，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稍有一句不和就大打出手，扔过电视机，喊过110。而这个时候，夏小妍只能躲在奶奶房间里。
　　最后，奶奶厚着老脸，把亲戚邻居可以借钱的都借了个遍，才还清了赌债，以至于别人看到他们家的人，都躲着走。

　　“那个女人家在哪里？”夏小妍打破了王秋云的哭哭啼啼，一脸冷漠，“我去把他找回来。”
　　王秋云像是反应过来似的，一脸惊愕，“这么晚的天，你一个女孩子去哪里找啊，我只知道是海风机械厂的一个外地婊子，要是知道她住哪里我早就跑过去撕破她的嘴了，她们那本地的男人都死光了吗？跑这里来勾搭，真是不要脸......”
　　她炮语连珠地骂着，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出来，夏小妍正想打断她，就听见大姑父走进来，扬了扬手里的电话说：“打通了，他正赶过来。”

　　二十分钟后，夏志华匆匆推门而入，带来屋外的一阵冷气。他一脸疲惫，像是几天没睡的样子，头发乱糟糟地纠在一起，身上胡乱套了一件夹克衫，裤子邋遢着，脚上竟然还穿着一双拖鞋，显然是一副着急出门的样子。
　　看到他一脸担忧地奔到病床前，万分痛苦的样子，夏小妍满肚子的愤怒，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
　　真是冤孽啊！

　　夏志华虽然各种行为让人不齿，但不能否认他是个孝顺的儿子，偶尔还算是个好父亲。
　　在奶奶眼里，夏志华永远只有好的一面，小时候的贴心伶俐，长大后的仪表堂堂，后来的变坏只是受人挑唆，他完全是受牵连。
　　对夏小妍而言，夏志华的爱也从不吝啬。他曾无数次冒着大雨去学校接她放学，浑身湿透却还笑得一脸灿烂；只要手里有钱，就大方地带着她去最贵的商场从头买到脚；给她上各种培训班，买昂贵的钢琴，即使在经济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把那架钢琴卖了。
　　只是她必须先遗忘一些其他事，比如他酒醉时差点失手打聋了她的右耳，或者每次赌场失意时就骂骂咧咧，各种找她们母女的不是，又或者当着她的面，经常和王秋云大吵大闹。

　　夏小妍上个月回家的时候，和夏志华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两人还相谈甚欢。年近五十的夏志华，已经收敛了年轻时的戾气，还清赌债后，找份了赚钱不多但还稳定的工作。自从看到自己妈摔断腿后，即使手痒也不再去牌场上小摸小打，下班回家后就和老母亲聊聊天，或者一起看看电视。
　　夏小妍对这一切很满意。
　　她努力读书，争取奖学金，多勤工俭学，减轻家里的负担，她急切盼望着自己能早点独立赚钱，缓解家中的经济状况。
　　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爸，你又开始赌钱了吗，这次又欠了多少？”夏小妍轻轻问道，语气不容置疑。
　　现在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在守着，其他人熬不住饿，都下楼吃晚饭去了，她之所以挑这个时候问，就是要避开姑姑姑父他们。
　　欠其他人的钱都还清了，但欠两个姑姑的情，却是一辈子也还不清。两个姑姑瞒着婆家，往弟弟家明理暗里贴钱，夏小妍从奶奶那里也陆续听说，如果让她们知道，这个改邪归正的弟弟，又重操旧业，再次欠下赌债，不知会怎么想，即使她们再怎么有心，也要顾及自己的家庭和姑父们的猜疑。
　　看到他不说话，只是低着头，满脸懊悔，夏小妍又追问了句：“欠得多吗？”

　　夏志华终于抬头，看向他的女儿，心里一时感慨万千，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女儿已经这么大了，如果好好装扮，肯定相貌出众，可惜，现在逢年过节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他这次重操旧业，不就是因为赚不到钱吗？小工厂里蹲着，那点工资，喝酒都不够，上有老下有小，女儿一边上学还打工，他一个男人的尊严也不允许他就赚这点钱，连自己也养不活。这两年他自我感觉运气还不错，想顺着这运道去赌一把，王秋云也不反对，没钱的日子她也不好过。
　　没想到很快便输个精汤光，顺带还欠了好几万。
　　现在老母亲又躺在病床上，简直雪上加霜，好在不是拖累人的毛病，只是料理后事这笔钱，又在哪呢。
　　夏志华张了张嘴，想开口说话，却一时发不出声来，他猛力咳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这不用你多管，读好你的书就行了！”
　　“爸！”
　　“好了，我说不用你管，这是大人的事！”夏志华语气不容置疑，一直让女儿担心，他这张老脸往哪放，钱的事总有办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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