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观音）终得安宁与本真

　　人的一生怎么可以这么长呢？她睁着眼盯着那一点点下降的药水袋，盯着那里面该死的液体，吃力地在嘴里模糊地发出几个音节，随后僵直的身体没了力气，只好有气无力地在氧气罩里面喘几口气。心率的变化引来了随时监视着的医生护士，一群人浩浩荡荡的闯进了病房，她觉得自己成了案板上的鱼，被人拨弄着，时不时地翻个身敲打一下，这般丧失尊严的活着，当真是一种煎熬！谁能想到呢？棠氏的创始人最后的晚年竟然是像一条来到陆地的鱼一样，除了呼吸，什么也做不得主。她多想把气一闭就死过去，一了百了，但身体求生的本能不允许她这般做！这般老了，活得这般可笑，这具身体竟然还想活着……呵！

　　鱼，鱼，她脑子里浮现出那条搅动了台湾政坛风云的那条鱼，那条把女儿孙女葬送了的鱼，还有那些卖鱼媪周周送来的那条鱼，围着火炉一起吃鱼的真真和棠宁……鱼，鱼，她想起了那些鱼被挂在绳索上，被剖肠刮肚，取出了心肝儿，嘴还是一睁一闭，一睁一闭，她哆嗦起来……鱼，鱼，她想到了温柔的水乡，在海的那头，那座满是水的小镇，那座她十四岁离去就再也没有回望的故园。

　　当年拎着藤箱，穿着皮鞋，别家去重庆求学，本以为过个三四年就会回了家，读过大学的她可以去附近的沪市闯闯，去个大学当助教，或者回了乡，做个人人尊敬的女先生，寻个良人，相夫教子，和和美美的过上一辈子……月影，月影，她闭上眼，听到母亲这般唤她，我的女儿……谁料得到，抗战一夕爆发，挨过了这茬，国共又内战了，全国上下乱纷纷的，家里的音书也断了，为了活命，她没名没份地跟了老棠，那时唤他棠将军。她知道他在老家有大老婆小老婆，自己不过是寂寞时的玩意儿，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世道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说疼。接下来啊，她只记得自己怀着孩子，从中国的腹地，一路奔波到大陆的最东边，多少断壁残垣，多少路边枯骨，最后明明家乡就在附近，但老棠扯着她，左手拎着一箱金条，右手拉着她，跳上了飞往宝岛的最后一架飞机，她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挨了老棠一巴掌，家就那么远了……

　　一路奔波，下了飞机她就早产了，生下一个不足月的女儿，瘦瘦小小的，哭得比幼猫叫还轻，接生的产婆是叹着气走的。老棠见是个赔钱货，没放在心上，名字还是她给取的，唤“宁”，一生安宁，老唐嘟囔着不像是个大学生取得名字她也没理会，安宁安宁，多好啊。

　　她是老棠唯一带到这里的女人，顺理成章地成了棠府的女主人，交际应酬，往来笼络人心，都是这些年练就的。宝岛的政局并不比当初在大陆好到哪里去，今儿这家被丢进监狱，明儿那家没了踪影，老棠不肯交了兵权，她劝过，不听，没两天就咽气了，对外说是刺杀。于是她就顶着个将军遗孀的名号，成了棠府的掌权人。

　　一个女人，带着个女儿，要在那样吃人的世道活下来，得有多难……她见识过那些败落的夫人们连饭都吃不饱，被当地人奚落排斥的样子，活得没个人样，她就咬着牙发誓不让自己落到这般的境地。

　　她开始拜佛，捐款，做善事，将丈夫带来的金条散了大半……不久，委员长夫人听闻了她的善事，和她喝了下午茶，一等一的大善人的名声就那么出来了。名声是最好的保护伞，那些欺负她们母女的魑魅魍魉都被这名声的金光吓得远远的。她又联系丈夫的旧部，同僚，时不时将他们请来尝尝大陆那边的菜色，嫂子长嫂子短，不论他们是真心怀念老棠，或者借着她的菜色思乡，还是怀着和她相同的目的，借着棠府的来维系旧谊，她的目的达到了，她不会在老棠死后就成了“聋子瞎子”，她获得消息的渠道依旧畅通。明面上，她做起了古董生意，棠府还是要做点光鲜亮丽的生意做门面的，平日里也好借着这些古董珠宝和官员夫人们打好关系，实际上，她将老棠留下来的人派往缅甸，越南，借着做翡翠生意的外壳做天下最赚钱的事。消息，钱财，人脉都有了，有些事也就自然而然的了，她常听一些官员抱怨钱不好赚，嘴上附和着，内心呲笑，那是你本钱下的不够大，有了足够的本钱，钱就会生钱……

　　又有什么生意，比得上最上头的那个人是你的人呢？那简直是点石成金的生意，要开发这块地皮，这块地皮就暴涨，要扶持这家公司，这家公司就算是猪都能飞上天……她心动了，谋划了一个大局，亲自参与，她笑吟吟的在人群中演戏，推出一个人，灭了一家门，又拉下一个人，最后把那个人送上去。很容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是她没想到，棠府的最后两条血脉，都没留下来……那晚上，她诵了一夜的经，为这两个孩子。棠宁刚出生时蹬着小腿的模样在她眼前浮现了好几次，多可爱的孩子，可惜了！想到真真，她又叹了一口气，她本想将来把自家的产业洗白了，交给培养好的真真，棠宁烂透了，真真倒是不错，结果……

　　她将醒过来林翩翩养在身边，改名叫棠韧，这世道，安宁和本真都不能奢望，一个女人，还是坚韧一点的好，这话她不仅仅是对翩翩说，也是对自己说。

　　她亲手把这个孩子培养成像刀一样锋刃的模样，在她全心全意依赖、仰慕的时候再给她一次重击，她瞧着棠韧躺在泥与水里失神的模样，内心想：总算给这把刀套上了鞘。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好匠人，打了两把刀都废了，这把打得小心翼翼，总算不辜负自个儿的一番心思。自此，她将棠氏的产业转到明面上，洗得干干净净，让棠韧成为董事长，自己退居幕后，遥控棠韧来掌管棠氏。

　　有时她焚香念经，跪坐在佛前，恍惚会听到一个声音问她：“你不怕报应吗？”怕，就是怕，就越要直视它。她怕翩翩弄清楚当年的真相，就把她养在眼皮子底下，让她成为自己的傀儡；她怕真真和棠宁的魂灵来找她，就把棠宁的画和观音画挂在堂上，请法师镇住；她怕将来又老又病，丧失体面苟延残喘，就早早地请了律师签下了安乐死的条款……她明白：越是怕就越是要狠，如此才能踏出一条路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