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祯哥哥与姐姐厮缠在一起已是数日，我去坤宁殿的时候，有时见他们有意回避我，或隔着绡帐轻声细语，或双双立于檐下，品读些诗词小令。

　　我见他们如此，只以为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入殿中，听我姐姐道：

　　“都缠了我好几日，官家怎还觉得不够？”

　　祯哥哥从身后抱着她，沉声道：“朕是懂了什么叫春宵苦短，如若可以，朕愿意做那明皇，日日与你在一处也是不够的。”

　　我目瞪口呆，见祯哥哥的手在我姐姐身上乱动，只觉他们在做些不好的事，姐姐笑着将他的手拿开，道：

　　“官家自比明皇，臣妾却比贵妃尊贵，太后那日叫我了去保庆殿，说要官家爱护龙体，今夜官家别来了。”

　　祯哥哥却跟上去，道：“不，凤妹妹不待见朕，朕就去找张氏。”

　　姐姐性子里是不好这些风月事的，闻言只冷哼了一声：“爱找谁找谁，再这样下去，我被你折磨死了。”

　　祯哥哥凑在她耳边，又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我再听不得，红着脸儿出了殿。

　　出去时的声响惊动了殿内的二人，姐姐蹙着眉，道：“来去都悄无声息的，定然是阿落了，祯哥哥，你害死我了！”

　　平日里赵祯一言一行，皆有宫人禀告太妃与太后，杨氏到刘娥宫里问安时，不免道：

　　“官家青天白日的，就在殿里和皇后谈情嬉闹，还被阿落看见了，那孩子回了甘露殿，半响都不说话，姐姐，这算什么啊？”

　　“……好色？”

　　刘娥斜倚在凤椅上，半响道：“郭皇后名门嫡女，想来是不会主动邀宠。先帝年轻时也是这个毛病，不过那时有太宗和他大哥元佐的约束，还懂得收敛些。看来，是要我这做母亲的去当面提点儿子了。”

　　太妃杨氏轻轻一笑，道：“祯儿越来越大，等他以后掌了朝事，自有两府宰执们管着他，姐姐为赵家、为朝堂操劳了这些年，也该享些福了。”

　　刘娥眼瞧着杨氏，她们二人素以姐妹相称，缓缓笑道：“妹妹这是说我老了，该还政于官家了？”

　　杨氏笑容一僵，生怕刘娥多心，复笑道：“前些日子冀国大长公主来禁中入谒，提及官家年长，太后却仍垂帘听政，大臣们私下怨言颇多，其实祯儿他也能从政了，姐姐何必操劳呢？”

　　臣子们是何态度，刘娥心下清明的很，不想今日杨太妃竟当着她的面提及此事，刘娥面上不显怒色，话中却字字如刀，道：

　　“李氏大长公主对朝事不满，大可以直接对我言明，何必要你来转达？祯儿是你养大的，他现下能不能掌控宰执，你心里难道没数？妹妹啊，咱姐妹走到今天不容易，何必要轻信别人的话，坏了我们的姐妹之情呢。”

　　杨氏数十年没与刘娥红过脸，遭刘娥申饬了一番，回了甘露殿里，只愈发觉得委屈，伏在案几上哭了起来，对宫人道：

　　“太后不还政于官家，朝中早就人言汹汹，又不是只有大长公主说起。我和太后这许多年的姐妹，今日就说了一句，她便斥责我不顾姐妹之情，到底是我不对，还是她久坐凤位，又执掌天下，变了初心呢？”

　　我诚惶诚恐，拿手帕擦着杨氏面上的泪，道：“小娘娘不哭，祯哥哥知道了要伤心的。”

　　杨氏见状，将我拥在怀里，柔声道：“阿落说不哭，那小娘娘便不哭了。”

　　她抚着我的头，眼中尽是慈母舐犊的深情，道：“我是不如她有本事，可我有一双儿女，就算不是亲生，也是她刘娥比不了的。”

　　她越说越气，又道：

　　“想祯儿一出生，就被你阿娘抱到我宫里，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孩子，她总共来看过几次？如今还把着朝政，把这么大的官家晾在一边，也不知她夜深人静时，不觉得愧对祯儿他们母子么！”

　　我年已十三，隐隐听着哪里不对，仰首道：“他们都说，祯哥哥是太后四十三岁才生的，小娘娘，祯哥哥难道不是太后生的吗？”

　　杨氏面色尴尬，连连捂住我的嘴，低声道：“我的儿啊，这话可不敢胡说，被太后听到了，她会要你命的！”

　　对于刘娥的垂帘不愿还政，宰执们可比杨氏心急的多，宰臣王曾当面驳回刘娥数条政令，显然与刘娥不同心。刘娥心下思量，王钦若已死，丁谓被贬，钱惟演又热衷依靠儿女婚事拉拢朝中贵族，以巩固他吴越钱氏的地位。

　　至于枢密使兼侍中曹利用，那日奏事帘前举止无状，以指爪击太后带鞓，左右宫人都看不下去，指以示太后，愤愤道：

　　“利用在先帝时，何敢尔耶！”想来想去，刘娥还是要提拔新人，为自己所用。

　　于是她眼睛瞄上了新入宰执的晏殊。

　　真宗赵恒做太子时，太宗听得皇子整日在王府与刘娥这等来历不明的民间女子厮混，龙颜大怒，令儿子将刘娥速速送走，否则就派禁军杀了她，赵恒左右为难，只好将刘娥藏在张耆家中。

　　刘娥微时寓张耆家中，张耆对她事之甚谨，刘娥预政之后，怎能不对先时的恩人投桃报李，张耆因此深受太后宠遇，得赐第于尚书省之西，凡七百楹，安佚富盛逾四十年。

　　刘娥还觉得不足，诏来晏殊，说曹利用难以收服，欲以张耆代曹利用为枢密使，执掌枢密院，其实也是试一试晏殊的态度。

　　晏殊年纪轻轻便是枢密副使、刑部侍郎，靠的是少年时便在朝中累积的清名，如何愿意党附刘娥，恭谨道：

　　“枢密与中书两府，同任天下大事，就令乏贤，亦宜使中材处之。张耆无它勋劳，徒以恩幸，遂极宠荣，天下已有私徇非材之议，太后奈何复用其为枢密使呢？”

　　他这句话，算是得罪狠了刘娥，刘娥在帘后，当时便面色甚不悦，晏殊走后，宫正邵氏冷声道：

　　“没有太后娘娘的暗中相持，晏殊能二十岁入资善堂，三十岁做宰执？晏相公是有些飘了，不知谁才是自己的主子。”

　　刘娥轻轻一笑：“晏殊这三十余年，还从未有过仕途不顺，走着瞧吧，我总要他重重跌个跟头。”

　　宰臣王曾听了晏殊与刘娥的对话，不由得叹息道：“同叔啊，你如今刚做宰执，羽翼还未丰，如何要学我与刘太后相较，张耆与你无怨无仇的，他做了枢密使又怎么样？反而是你，得罪了太后，她还能容你继续在枢密院么？”

　　晏殊知晓自己在刘娥面前表错了态，只怕贬官已成定局，在府里惶恐了数日。

　　而晏殊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心下思量一番，于其等着刘娥给他安个不知大小的罪名，惹得将来仕途茫然无望，倒不如主动犯错占据主动，不要被贬的太狠。

　　那年冬日，赵祯带百官与皇后幸玉清昭应宫、开宝寺、景灵宫祈雪。依着先前故事，车驾还时，必作乐前导，姐姐与赵祯并立，蹙眉道：

　　“官家为天下祈雪，若再用乐，会不会有些诚意不足？”

　　赵祯听后深以为然，于是精意以祷，命乐府毋作乐声，他握着姐姐的手，问道：

　　“凤儿，你素日里喜好弹琴，可知古今之乐有何异同？”

　　姐姐自小喜好乐声，这问题如何难得倒她，玉清昭应宫乃是先帝赵恒竭天下之力，于大中祥符年间为崇道所造，宏大瑰丽不可名似，姐姐眼见其富丽如此，不知伤了国朝多少财力，轻笑着道：

　　“古乐用于天地、宗庙、社稷、山川、鬼神，听者莫不和悦；今乐则只是娱人耳目、荡人心志罢了，自昔人君流连荒亡者，莫不由此而生，官家可别被声色所迷。”

　　赵祯轻搂着她，道：“朕曾问过王曾，他和你说的丝毫不差，朕的皇后，可当得起朕的宰臣了。”

　　姐姐面上自有傲气，道：“你以为这皇后好当？你瞧太后垂帘数年，肚子里若没些东西，如何能面对这些宰臣呢？”

　　赵祯一听太后，微微蹙了蹙眉，旋即又道：“做官家才不易，外有臣子，内有太后、皇后，朕心累啊！”

　　姐姐掩嘴而笑：“官家还未亲政，这便是胡说了，我这皇后是把你怎么了，你在玉清昭应宫里喊什么累？”

　　赵祯见侍从都离的老远，声音里带着丝恳求，道：“凤儿，你不要学大娘娘这般约束于我，一个月才许来你宫里六七次，我在延庆殿里对你朝思暮想，你就舍得么？”

　　姐姐白了他一眼，道：“一月来我这里六七次，再去张才人那里五六次，官家，这不少了！求你可怜可怜我，别让太后再叫我去保庆殿了！”

　　她握住赵祯的手，又道：“臣妾有事求一求官家，臣妾先时在母家的教书先生居了母丧，要回应天府，臣妾想趁此番祈雪，和阿落去汴河边上送送他，可以吗？”

　　赵祯如何不应，道：“朕派几个禁军与皇后同去，路上多留些心，早去早回。”

　　二人正说着，内侍匆匆而来，他神情惊异，道：

　　“官家、圣人，枢密副使晏殊方才打人了！”

　　“怎竟恁的？”

　　赵祯问起详情，才知晏殊打的是枢密院一个从六品的小官，那小官员一直跟在晏殊身边做些杂事，平常并无错处，只是今日众臣僚从幸玉清昭应宫，这人持笏后至，晏殊便动了怒，竟撞之以笏板，打折了那小官员的门齿。

　　国朝上至天子、下至庶人，皆尊儒重道，争相附庸风雅，如先帝真宗喜好诗词，封禅泰山时，前后从驾臣僚，百司仪马，悉赐了簪花。

　　国朝男子簪花乃是常事，便是平常官员，个个极爱惜自己名声，晏殊以而立之年身处辅弼，天下皆闻其名，此事犹如他往自己脸上抹黑，霎时便传得沸沸扬扬，内侍补充道：

　　“官家，那陈姓官员伤了门齿，现下满口是血，和晏相公理论呢。”

　　晏殊素日对人以礼，先帝曾以其德选他做东宫臣僚，伴读太子赵祯左右，竟会当众做下这等忿躁之事，实在是骇人听闻。赵祯不信晏殊如此，欲要起身去看，姐姐却拉着他的手道：

　　“这事自有御史料理，官家命随驾的太医瞧瞧那官员便好，天子御驾若去了，晏相公和那官员的脸更无处可放了。”

　　果然不久之后，监察御史曹修古、王沿等便劾奏道：

　　“殊身任辅弼，百寮所法，而忿躁无大臣体。古者三公不按吏，先朝陈恕于中书榜人，即时罢黜。请正典刑，以允公议。”

　　晏殊此举正中刘娥下怀，因着年关将至不好贬官，赵祯只好先将其罢黜，等来年春日再做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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