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我偷偷跑去随驾处看了，晏殊独自一人站在最后，他面无表情，不笑也不恼，长身玉立于盛开的梅花树下。白梅落在晏殊幞头上，衬着那绯红色、配着玉鱼的官服，静的像水墨五彩作成的画儿。

　　这样一个风流俊秀、温柔多情、才高八斗的晏相公，竟而会在玉清宫当众殴打下属，若非当着天子的面亲耳听得，我绝不会信。

　　雪就这样飘扬的落了下来，今上祈雪得雪，除了晏殊，辅臣皆尽相恭贺，我远远听着祯哥哥喜对辅臣道：

　　“力田之民，自今有望矣。”

　　他似是看见了穿内侍服侍的我，摆手招呼我过来，道：“阿落，官家和圣人的御驾在前，你怎乱跑呢？”

　　姐姐要悄悄出宫，让我去理会父亲一声，派人在车驾后跟从，我仰首望他，心跳的如拨鼓一般，声音不知何故抖着，问道：

　　“二叔，你知道我爹爹在哪儿么？”

　　晏殊指了指右后方，我连连谢过他，正拔腿欲走，晏殊从身后将我叫住，温声道：

　　“下雪了，小心脚滑。”

　　我微微点头，略略想起那日我和清儿在晏府里玩捉迷藏，我跑到素娘房内，藏在她衣阁中。我左等右等，终于有人进来，听声音像是晏殊和素娘。

　　我正欲起身出去，晏殊却将门从内闩住，透过柜门缝儿，我见晏殊将素娘压在身下，素娘衣衫凌乱，她双目带笑，低声细语，道：

　　“青天白日的，谁勾起了你的心思？一会儿被人看见，奴家可不要活了！”

　　晏殊背对着我，道：“近来孟氏看的紧，好人儿，我要死在你身上了。”

　　素娘轻叹了口气，道：“你恁的惧内，何必来招惹我，下去吧。”

　　晏殊一面亲她，一面喘息，床帐俱已摇动，道：“亲亲，我要死在你身上了。”

　　素娘只紧搂着晏殊，眼中似是含泪，道：“郎君，你心里若有半分的爱我，奴家死也值了。”

　　我骤然想起姐姐和祯哥哥在坤宁殿里的话，只觉得又怕又羞，捂着自己的耳朵，不敢再朝外看。衣阁里愈发的喘不过气，我想赶紧离了这里，又怕遭他们发现，左想右想皆是无法，只好哭出声来。

　　外面的响声戛然而止，只留下匆匆穿衣之声，素娘将我从衣阁里抱出，自那之后，我许久不敢再去晏府。

　　姐姐在宫人搀扶下出了舆辇，国朝礼制，皇太后、皇后出乘车驾，谓之舆，比檐子稍増广，花样上皆有龙饰，舆辇前后有小勾栏，底下轴贯两挟朱轮，前出长辕约七八尺，可坐六七人。士庶家与贵家婚嫁，亦乘檐子，只无脊上铜凤花朶与龙凤之饰。

　　这日随官家驾幸祈雪，姐姐如常仪身穿鞠衣，头戴凤冠，只是与外臣相见，需带着素色面纱。范仲淹早在汴河边等着，见皇后车驾前来，连忙伏地道：

　　“臣范仲淹参见皇后娘娘。”

　　姐姐连忙请他起来，道：“夫子是我的老师，这些虚礼，能免就免了吧。”

　　范仲淹做了几年的官，头上已有了几缕白发，仍是一身清贫，两袖清风。爹爹曾向他赠金百两，他丝毫不取，将其送还郭府门前。

　　他向姐姐端端一揖，道：“娘娘是天下万民之母，自当受得起臣的礼。”

　　姐姐命侍从拿来些许钱币，与两支上好的紫毫宣笔、龙凤墨、蜀笺、盈丈纸皆百数，道：

　　“先生有慷慨兼济天下之志，应天府山高路远，愿先生一路保重，莫要居丧过哀，这两支笔乃是宣州进贡，藏于秘阁，请先生务必收下。”

　　范仲淹并未推辞，连忙收下姐姐的赐物。他孤身一人，道：

　　“臣这些年为兴化县令，负责修堰工程，朝中事也知晓一些，太后权势日渐兴盛，官家年近弱冠而不能亲政，是天下士人的心病。娘娘正位中宫，当事事以官家为重，臣远在应天，只盼官家早日御政，天下万民受陛下和娘娘天恩。”

　　姐姐微笑着听完他的话，徐徐道：“范卿对官家一片赤诚之心，他日必将有重用之时。”

　　范仲淹一直自诩为馆阁清流，可直到他除了母丧再入朝堂，刘娥还是临朝称制，威震天下，大宋和大宋天子，仍在她的掌控之中。

　　刘娥上了年纪，祈雪之类的事自不用自己去做，保庆殿中生着暖炉，温暖如同春日，她慵懒躺在榻上，对罗崇勋和邵宫正道：

　　“那些个朝堂臣子，以为自己进士及第，入得馆阁便是孤洁高傲之士了，表面上毕恭毕敬，背地里却嘲笑我是善播鼓的下贱女子呢。”

　　罗崇勋只道：“谁敢这般大胆，娘娘万莫动气！”

　　“这大宋朝堂不还是牢牢在我手中么，我生什么气？”

　　刘娥轻轻笑着，却忽而又叹了口气，道：“不是亲生的母子，总觉得像是隔着一层，但愿祯儿能领会我的苦心，百年之后，我对先帝便无憾了。”

　　刘娥六十大寿将至，又是在正月，赵祯身为天子、儿臣，自是令礼部重重操持，这日上朝，赵祯与辅臣商议，想要在来年元日率百官先上皇太后寿，然后御天安殿受朝贺，令太常礼院草具其仪。

　　国朝风俗，正月初一之时，天子御天安殿受百官朝贺，谓之元会之礼。

　　皇太后刘娥在殿后垂帘，闻言道：

　　“岂可以吾故而后元会之礼哉？”

　　乾兴元年真宗驾崩，遗旨以皇帝尚幼，军国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中书与礼院参议，皇太后每下制令称“予”，便殿处分称“吾”。刘娥却诏止称吾，与皇帝并御承明殿垂帘决事。

　　王曾实在是不愿见着刘娥权势冲天，于是对道：

　　“陛下以孝奉母仪，太后以谦全国体，请如太后命。”

　　刘娥与王曾之间的不协已人尽皆知，只是都不互相点破。赵祯只怕刘娥假意推辞，不顾宰臣王曾的阻挠，坚持在元日先为皇太后上寿，出墨诏付中书。

　　天圣五年起始于会庆殿的上寿。黎明之时，百官并常服立于庭下，内侍请皇太后出殿后幄，鸣鞭，升坐。

　　赵祯服肆袍，于帘内皇太后前再拜称贺，皇太后笑着对赵祯道：

　　“履端之祉，与皇帝同之。”

　　赵祯奉觞跪进，对刘娥极尽孝道，道：“谨上千万岁寿。”又再拜刘娥。

　　刘娥喝下皇帝亲奉的寿酒，道：

　　“恭举皇帝之觞。”

　　于是教坊乐止，皇帝还幄。宣事舍人引百官横行再拜。礼毕之后，皇帝乃服衮冕，御天安殿受朝贺。

　　晏殊被贬知应天府，他子女尚幼，经不得远行，便让孟夫人留在京中照料，妾室之中，只带上了素娘一并前行。我随清儿一并去河边送他，清儿哭的泪人儿一般，拉着晏殊的手道：

　　“爹爹这一走，我何时才能见到爹爹？爹爹为什么不带清儿走？”

　　晏殊轻轻擦着女儿的泪，心下对她千疼万爱，道：

　　“哪有闺阁小娘子终日跟着父亲乱跑的？清儿，你乖乖在家听你娘的话，爹爹不会去太久。”

　　清儿不信，扯着晏殊的衣衫挽留他，晏殊甚是无奈，将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孟夫人轻叹了口气道：

　　“我儿从小不粘着阿娘，只晓得粘着爹爹，官人，都是你平日里太宠着她了。”

　　“是么？我们清儿年已十四，是不能这般缠着我了。”

　　晏殊闻言将女儿推回孟夫人怀中，临上船，他似是犹豫了片刻，复笑着对我道：“阿落，没事了多来我府上走动走动，我家清儿除了你，可再没个适龄的女伴了。”

　　素娘也对我一笑，我轻点了点头，眼见素娘随晏殊进了船舱，客船随水漂走，心下竟而空落落，不知是为素娘，还是为了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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