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

　　天圣二年，翰林学士承旨李维等请加上真宗谥为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太后刘娥手书赐辅臣，谕以临朝愿治之意，诏宰相曰：

　　“吾受先帝顾托之深，皇帝富于春秋，助成正道，期见抱孙之欢，永遂含饴之乐，此吾之志也。更赖三事庶尹、百工群司，勉悉乃心，同底于道。”

　　于是辅臣遍历勋筏之家，正式开始为十五岁的皇帝赵祯选后。

　　姐姐奉诏入选，临入宫前，大娘子命人将其好生妆束，我进门看时，只见姐姐白面朱唇，身上隐隐熏着兰香，几寸青丝绾的一丝不乱，正是初初长成的美人模样。

　　张嬷嬷看了又看，道：“大娘子，二姐儿年小，这妆束有些稍显稚嫩，还是再涂些胭脂水粉，不然与那些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们站在一起，被旁人比下去可如何是好。”

　　大娘子深以为然，叫侍女取来脂粉，搽抹到一半，姐姐却道：“凤儿本便年幼，如此一来倒是不伦不类了些，罢了吧。”

　　姐姐肯去禁内选后，大娘子已是松了口长气，见女儿如此说，便顺着她擦去脂粉，只戴上了翠梅花钿，金缕丝钗，见女儿轻摇罗袖，微露春纤，娇美之中带着丝稚气，叹息道：

　　“我儿若是再长两年，不知怎样的倾国倾城，今日入宫选后，可是微微要吃点儿亏了。”

　　姐姐对自己的妆容甚是满意，她一颦一笑皆合乎规矩，道：“比我好看的人儿多了去了，选皇后不唯取色，阿娘放心吧。”

　　大娘子领着姐姐出门，虽说郭氏一族对选后之事盼了多年，真正到了这日，大娘子竟全然没了盘算，又怜惜女儿十三岁便要承受这些重压，她总归有些放心不下，拉着她的手道：

　　“好孩子，宫里的意思实在是难测，我如今也不指着你拿下这凤位，我儿只要举止端庄，不辱家门，阿娘便知足了。”

　　姐姐点头应了下来，宫里的车早便等在府外，内侍黄门见姐姐和我上了车，对大娘子道：“今日官家选后，除了入选的小娘子们，外妇一律不得入禁，李夫人好生在府里等着便是了。”

　　大娘子连忙问道：“敢问都知，这结果何时能出来？”

　　小黄门只轻轻一笑：“这选后的结果，是要官家和太后定，我们做内臣的，又如何知晓呢？”

　　我见姐姐神色轻松平常，想起数日之前，姐姐与我一身粗布衣服，去玉清观里求签，那道观里的道士同样卜得她是大贵之相，只是命格有些煞气，姐姐请做了道场法事，一路哭着下了山，没过几日便拉着我去禁中找了赵祯。

　　她出宫时，心情好了许多，于是我问道：“姐姐，那天你在禁中，和官家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姐姐不愿告诉我，她抬帘瞧着窗外的御街，道：“等我们从禁中回来，再去三清观里还愿吧。”

　　刘娥千挑万选，于将门中挑了五位女子，又于臣工家挑了三位女子，命入选的臣女先至皇太后所居保庆殿东侧等候。姐姐是最后到的，东庑房内七位小娘子，她只认识祖母李氏长兄李继隆的孙女，笑着走到她面前，道：

　　“李姐姐也来选后了？”

　　这些小娘子们大多与祯哥哥同年所生，俱是花儿一般的年纪，个个满身罗绮，犹如仙妃下凡，其间有一位姓张的小娘子，生着一幅瓜子面，打扮的花花黎黎。

　　姐姐的容貌素日里是出挑的，站在她的面前，显得稚嫩许多，李小娘子拉着姐姐的手道：

　　“今日选后，凤妹妹怎不好生装扮一番？”

　　姐姐虽非浓妆艳抹，自有一番清丽之姿，李家姐姐未见着曹云嬛，疑惑道：“曹家女儿甚得太后欢心，怎没见曹云嬛？”

　　“听说是近来感了风寒。”

　　姐姐总不能说她是使了计害我，却聪明反被聪明误，正与李家姐姐寒暄着，那张小娘子缓缓走来，对姐姐道：“你是故中书令郭崇的孙女么？”

　　姐姐点头，道：“我叫玉凤，不知姐姐是谁家的女儿？闺名是什么？”

　　张小娘子轻轻笑了笑，她自负貌美，神色间带着一丝高傲之气，道：“我是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闺名倚烟。”

　　我眼瞧着她，总觉得张小娘子面熟，却不大能想的起来何时见过，这时，小黄门过来道：“各位小娘子们随小的过来，皇太后、皇太妃、官家都在正殿之中了。”

　　由于我并不参与选后，徐娘子领着我从侧门里先进了殿，祯哥哥服着衮冕，坐在刘娥和杨妃一边，面上没什么表情。我端端立在杨妃一边，轻声道：

　　“哥哥今日选后，怎么不高兴？”

　　刘娥身着黄罗鞠衣，蔽膝革带，打趣他道：“想是官家要见着自己未来的皇后了，心下怯了？”

　　她话音刚落，内侍领着入选臣女进得殿来，八位女孩儿鱼贯而入，个个姿容皆是不凡，对太后、太妃、官家行过揖礼，垂首立于殿内。刘娥端正坐着，道：

　　“《礼记》有云，婚礼者，将行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列位臣女，皆出自钟鸣鼎食之家，当知我大宋自开国以来，为皇帝选结发之妻乃是首次。你们别害怕，抬起头来，一个个说一说自己出自何门，芳龄几许。”

　　殿中安静的出神，李家姐姐站在首位，她徐徐出列，极力压制自己的惶恐，声音微微抖着道：

　　“妾身赠中书令李继隆之孙，汴京人士，年十五。”

　　其余小娘子也一个个出列，道：

　　“妾身赠中书令王全斌之孙，年十六。”

　　“妾身故平章事、赠中书令沈伦之孙，年十四。”

　　“妾身故平章事、赠中书令向敏中之孙，年十五。”

　　“妾身故平章事、赠中书令薛居正之孙，年十三。”

　　“妾身赠中书令、韩国公潘美之孙，年十五。”

　　刘娥听到这位潘小娘子的话，微笑问道：“你是潘美之孙，那先帝真宗庄怀皇后，是你的亲姑母了？”

　　潘小娘子点头，刘娥转头对赵祯道：“先帝在韩邸时，庄怀皇后乃是太宗为聘，封莒国夫人，端拱二年五月薨，年二十二，是你爹爹的结发之妻呢。”

　　赵祯点头，道：“先前听爹爹说过。”

　　潘小娘子徐徐而退，姐姐旋即出列，我心下恁的紧张，只见她对着殿内之人一揖，道：

　　“妾身赠中书令郭崇之孙，年十三。”

　　先前的几个女子，或是刻意矫柔，或是略显局促，姐姐的声音如叶落水中，未带一丝波澜，却偏偏叫人听着舒服，刘娥微微一笑，道：

　　““郭家女儿年纪小，却是不怕生。”

　　以往祯哥哥没事总向我打听姐姐的情况，我拉着祯哥哥的衣角，抬眼瞧他，却不见他面上该有的欣喜，反而闪过一丝落寞。

　　最后，张小娘子缓缓上前，道：

　　“妾身骁骑卫上将军张美曾孙，年十五。”

　　她说完，竟抬头望了祯哥哥一眼，面上带着丝轻柔的笑，我忽而想起，那是今年四月祯哥哥生辰，我和姐姐去后苑找祯哥哥时，远远见他与一位小娘子站在桂花树下，那小娘子仰头望着他，嘴角扬着丝微笑，现在想来，她不就是这张小娘子么。

　　我对张氏的好感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在郭府中时，嬷嬷们成日教导姐姐男女有别，大殿之上，对天子更不能直目视之，这张小娘子在诸位臣女中出身最低，竟敢当着太后和太妃的面眼望天子，可见不是什么好人。

　　列位臣女已然语毕，暂时先退出殿外，刘娥笑眼瞧着赵祯，道：“今日是为官家选后，官家中意于谁，直接跟我和太妃说吧。”

　　赵祯不紧不慢，道：“大娘娘，今日只选后，不选妃么？”

　　杨太妃掩嘴而笑：“我儿连皇后都没有，竟开始惦记着选妃了？”

　　赵祯长吁了口气，道：“那我选一个就好了？”

　　“是的，只选一个。”

　　刘娥双目低垂，问他道：“所以祯儿，你中意于谁？”

　　我满心期待地望着祯哥哥，希望他选姐姐，赵祯过了半响，才道：

　　“我选张氏。”

　　祯哥哥的回答出人意料，刘娥的笑忽而凝固，正色问道：“祯儿，你真要选张美的曾孙女？”

　　她有意提点，只道：“你身边这妹妹出自郭氏，你应当知晓，郭氏一族，父祖俱代北酋长，郭崇在后周之时便加了同平章事，出镇澶州，郭氏的祖母，更为明德皇后之姐，郭家如此门第，才能与我儿相配啊。”

　　祯哥哥犹犹豫豫，总算是下定决心，道：“大娘娘不是说要我自己挑选皇后么，我就选张氏为后。”

　　内侍罗崇勋从殿外进来，道：“太后娘娘，臣女们如今都等着回话呢。”

　　刘娥没料到赵祯执意要选张氏，只好道：“叫张氏和郭氏入殿来，其余的臣女，赐过彩段与金帛压惊后，便可送还本家了。”

　　只不多时，姐姐和张氏皆进得殿内，刘娥让祯哥哥先退出了殿，我跟在祯哥哥身后，气恼道：

　　“你为什么不选我姐姐！”

　　祯哥哥轻叹了口气，我双目含泪，跺着脚道：“大娘子说了，如果哥哥册了别人为后，以后阿落长大了，就再也不能留在內宫，到时候姐姐也嫁了人，我便再没人要，再没去处了！”

　　祯哥哥拿帕子为我擦泪，拉着我的手道：“张小娘子性情温顺，她以后做了皇后，还是会好好待你的。”

　　我将他的手甩开，负气道：“你不过是觉得张氏长得好看，就抛下我们姐妹不要，我不理你了，再不理你了！”

　　保庆殿之内，刘娥笑眼瞧着张氏，道：“张小娘子，你长得很美，官家对你甚是中意。”

　　张氏笑语盈盈，道：“妾身谢过娘娘，官家美赞。”

　　刘娥又望着姐姐，问道：“郭小娘子，你自小与官家相识，从小有胆识，有决断，官家说也想册你为后，这可叫我怎么办。”

　　姐姐愣在原地，似是没有想到，面色中带着一丝惶恐，刘娥一见此状，再一想赵祯方才的犹豫，便知其中必有缘故，笑道：

　　“听说前几日，你和你妹妹一并入宫，在甘露殿外见了官家，你们说什么了？”

　　姐姐顿了顿，道：“没什么，妾身向官家问了句安。”

　　“哦？”

　　刘娥轻轻一笑，十三四岁小女孩的心思，她一眼便能看穿，只是不忍在人前戳穿，道：“那怎么听延庆殿内侍说，官家那晚偷偷哭呢。”

　　她摆手先让张氏退下，然后对姐姐道：“凤儿，你不想做皇后是么？”

　　姐姐不敢再隐瞒太后，只福了福身，道：“皇后仪冠六宫，妾身自觉不能承此大任，故而事先理会了官家，太后娘娘恕罪。”

　　刘娥轻轻一笑，道：“祯儿先前怎么把你挂在嘴上，我都是知道的，不想你一句话，竟然让祯儿变了主意。”

　　她站起身来，走到姐姐身边，道：“皇后上承宗庙之重，下契臣民之则，官家的性子柔啊，这么多臣女中，论家世，论秉性，我只中意于你。”

　　姐姐局促道：“可是，官家他中意张小娘子……”

　　“没关系。”

　　刘娥将腕上玳瑁玉镯取下，亲手戴到姐姐手上，道：“别怕，你会与祯儿比肩，会做好一个皇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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