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雾夜彼端

　　埃里克松反射地退了一大步，脊背撞上了身后的椅子。
　　他张大了嘴，然而没有喊出声来，只有一股凉到手指尖的惊悚感涌上心头，他一时发不出声音，事后想想，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桌边的男人并没有要朝他冲过来的意思。
　　这个人用一个颇为艰难的姿势撑起身，状似迷茫地环顾四周。在缓缓地看了一圈周遭的环境之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埃里克松的身上。
　　两人一时之间相对无言，陷入了十分怪异的沉默中。
　　借着昏暗的烛光，埃里克松看到这个人的衣着古怪，皮衣皮靴，全身挂着图案特殊的饰品，连头发上也系有类似于某些传统部落会使用的彩色绳结装饰。
　　用通俗的话说，他看起来差不多就像从哪个深山野地走出来的酋长一样。但这个人的样貌却和穿着打扮大相径庭。
　　如果昏暗的灯光没有欺骗埃里克松的眼睛，在他面前的应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种人。这个人有坚毅的浓眉，笔挺的鼻梁，紧致年轻的脸庞线条，黑色短发茂密而有光泽，显然还是一个年轻英俊，富有朝气的白种男人。
　　从埃里克松有限的人类学和骨骼知识推测，这个人或许有少许亚洲血统，总的来说很像是欧洲或者美洲人。
　　“你好？”
　　目光对上几秒之后，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他那么吃惊，只是摸不清状况地打了个招呼。
　　那是当然了，毕竟他没有像埃里克松一样目睹死人复活的诡异现象。
　　只是，现在这个人到底是人是鬼，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埃里克松一时还无法确定。
　　看他只是愣愣地站着不说话，男人起身，绕过圆桌，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夜色。
　　“我……为什么会在你家？”
　　他忽然回过头，又看向埃里克松问道。
　　相当纯正的美音。不是加拿大口音，更不是澳洲口音，埃里克松几乎能确定他是美国人了。
　　这么说来，他正和一个不认识的美国人，共同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中。他是被这个美国人掳来的？这其中该不会还有什么牵扯到国际问题的犯罪吧？
　　“什么？不，这里不是我家。”
　　正在思考，埃里克松摇着头脱口而出。
　　顿了顿，他才反应过来，那个男人还在看着他，似乎觉得他没有说完话，还等着下文。
　　“既然你会这么问，这里应该也不是你的住处。可是在我醒来时，你是完全断气的状态，突然却又完全恢复过来，我实在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埃里克松惊魂未定地说。
　　窗边的男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地点头。桌上油灯的光泽与窗外的月光一起映照在他年轻明亮的眼眸里。
　　“克里斯。叫我克里斯就行了。怎么称呼你？”
　　他用醒来之后就几乎没有变过的低声平静地问。声音虽然不大，却透过房间，直传进耳朵深处，好像这个人很习惯于在他人焦急惊慌的时候，用这样的态度控制住场面。
　　在这一瞬间，埃里克松忽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可以信任，他却完全说不清为什么。
　　“哦，呃，埃里克松。”
　　来不及犹豫是否应该报上姓名，声音就比思维更快地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克里斯又点了点头。
　　他没有过来握手或者进行更友善表示的意思，也不打算追问身份和来历。真是太好了，埃里克松自己还没有回过神来，也不想向他过多地透露个人信息。
　　“我醒来前，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你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是清醒的，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会在这吗？”
　　克里斯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在室内踱步，扫视着各种家具和摆设。他的目光很锐利，好像想要寻找什么，但并没有用手去碰任何东西。
　　或许是因为他裹在皮衣之中的身材相当高大魁梧吧。埃里克松看到他的背影，忽然感到镇定了很多。
　　“我和你一样，只是比你早醒来一会而已。我醒来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倒在桌边，我趴在地上，你伏在桌上。我在醒来前，应该是在我自己的家里，刚刚吃完早饭，我并没有任何遭遇事故的记忆。”
　　克里斯沉默着点点头。
　　他不想说些什么吗？
　　埃里克松很难想象一个跟自己处境相同的无辜受害者，能够在清醒过来的这么短时间内就有余裕倾听别人的长篇大论。
　　算了。或许只是这个人不喜欢说话吧。他从睁眼到现在，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过，反而让埃里克松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
　　“我是这么想的。我刚刚有一些奇怪的感觉，我推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们被什么神秘的组织……或者你说是犯罪分子也可以，我们被人抓到这里监禁，我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人，所以只能理解为被无差别捕捉，用来当成实验素材之类的？”
　　说到最后，埃里克松感觉自己快要编出一个警匪片剧本了，但克里斯并没有嘲笑，也没有惊慌，还是安静地看着他。
　　“还有一种可能。”
　　埃里克松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这种猜想对于投身科学研究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证据确凿的正论，但现在似乎只有这种可能了。
　　“第二种可能是，我们的灵魂，当然，我并不确定人是不是有灵魂这东西，但我觉得我们是和什么人身体中的灵魂发生了调换。至少我可能是这样的。”
　　克里斯难以置信地侧了侧头。
　　埃里克松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多么突兀和荒谬。
　　他抬起双手，看着上面的伤口和染色，还有那几个闪烁着微光的戒指，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还萦绕在心头。他无法解释这是什么感受，更加没有办法用言语向别人描述出来。
　　克里斯会相信吗？恐怕不会。虽然埃里克松并不是很熟悉美国人，但他知道美国人民族信仰混杂，也有很多无神论者，如果把他的发言当成精神失常的根据，那就糟糕了。
　　“灵魂……”
　　对面的男人皱皱眉，显然并不太认同这个说法，却没有针对话题做什么反驳和追问，只是叹了口气。
　　“我刚刚看了窗外的天色，现在应该是深夜。我们先确定这里是什么位置，什么性质的地点吧。”
　　埃里克松没什么把握地跟着看看四周。
　　“这里看起来像是某个人的卧室。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那既然有卧室，或许就有其他房间？”
　　“嗯。”
　　克里斯伸手微晃了一下房门的把手，门就静悄悄地向内打开了。他只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就合上门，把手谨慎地收了回来。
　　“门没有锁，虚掩着的。外面是走廊。有灯光，没人。”他严肃地说。
　　房间的门就在两人倒下的地方不远处。那张桌子是一进门就能正面看到的，而正对门更深处，窗边的地面上摆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杂乱地堆放着高高低低的书本与杂物，看起来相当凌乱，这长方形房间的另一侧，床铺与立柜倒是显得很整洁。
　　这些木制的家具，以埃里克松见识过众多古文物宝藏的眼睛来看，都是质量上乘的好物件。越仔细看，他越觉得这个房间恐怕归属于一个相当富有的人。如果要囚禁人质，那把人关在这么宜居舒适的房间中，还开着窗户和门，思路可真是有些奇怪。
　　床边的柜子，从常理来说应该是衣柜。埃里克松过去小心拉开柜门，果然看到一件一件整齐挂好的衣服，有繁复精美的礼服，也有宽松的一件式便服，但款式都是他所不熟悉，也不曾见过的。硬要说的话，和他身上穿的这件长袍倒是有几分相似。
　　“你看，这些衣服很像我身上穿的。还有我手上的这些戒指，我感觉很熟悉，好像知道它们能用来做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具体却完全想不起来。好像有人把无关的记忆强塞给我一样。”
　　克里斯没有接话。他站在桌边，若有所思地招手，示意埃里克松过去看。
　　“如果你对这里能感觉到熟悉，那你认识这些文字吗？”
　　他拿起一本书，将内页翻开朝向埃里克松。借着微弱的光，埃里克松意识到书上的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无法和任何古文字对上号的书写痕迹。他作为考古学者，就算认识的语言有限，姑且还是能够分辨语种语系，可这书上的文字，他是真的没有见过。
　　“我不认识……这些是什么？”
　　他也走过去，拿起几本书翻翻。
　　书上的文字扭曲难解，同样的造型也出现在桌上散落的纸张中。到处都有无法解释的符号和图形，他却感到了要命的熟悉，就好像忽然忘记了朝夕共处的某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却说不出的那种难受至极的感觉，和刚刚看到戒指时同样强烈地袭击了他。
　　“应该”是认识的。脑内有个声音这样模模糊糊地强调道。
　　“你发现什么了？”克里斯忽然开口问道。
　　埃里克松摁住疼痛的额角，疲惫地撑着桌子思考：“没有……我不认识这些字。但我总感觉，这些笔记好像是我自己写下来的。真奇怪，明明我完全不熟悉这里，却对很多东西都有印象，难道这房间真的是我的？”
　　“有可能。你再看看。”克里斯抬抬下巴示意。
　　再看还能有什么收获呢？感觉不能代替现实，埃里克松头一次体验到了文盲的烦恼，眼前有如此多可能有用的信息，他却一个都了解不到。
　　上下检视一圈后，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纸堆下方，那里放着一只不起眼的皮面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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