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

　　第一章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多年未见的大雪下了数日才停。厚雪覆盖了天地间的一切，从沈园最高的归雁亭望下去，所有的雕梁画栋、亭台楼宇都被积雪覆盖，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真是好干净。沈复之的目光在沈园逡巡着，然后定格在南苑，那里往日的精巧雅致都被掩在了积雪之下分毫不显，许是晶莹的雪反射天光晃了眼，那一双清明的眼暗了暗，多了些不明的意味。
　　他已过不惑之年，面容看起来却只似三十出头，他没有蓄须，面庞白净，眉眼清雅，气质出众，很是给人一种君子如玉的感觉。
　　“故园一别三载，当真是怀念啊！”他没有回头，感叹后问身后的人，“沈管家，你说是吧？”
　　沈立却是圆润依旧，笑容如昔，他带着十数年不变的真诚的笑容，用他独有的细细的略尖的声音说：“郊野风光再好，也抵不过沈园这一方天地。老爷思乡，是应该的。”
　　沈复之一笑不再言语，亭间安静的只闻冰雪消融的轻微的碎裂声。
　　直到来人急匆匆的脚步神渐近，一路踏雪奔上了归雁亭，他匆匆行礼后便道：“见过老爷，刚刚顾大夫到南苑瞧过少爷，说他不过今晚了。少爷便让小的来请您过去。”
　　沈复之闻言只是诧异地将眉一挑，疑道：“他怎会想见我呢？”
　　小厮回：“少爷说‘竟是父子一场，又当死生之际，人伦还是不要枉顾的。’”
　　“哦？”沈复之饶有兴趣的应了一声，“父子一场？那便见去吧。”
　　踏着雪，往南苑而去，一路上回廊曲折，庭院幽深，秀壁画梁，贵气昭然，可衬着积雪反射来的白光，却显出一种苍白的晕着几分衰败的死气来。
　　终于走到了沈逐的房间门口，挥退要跟进来服侍的小厮，沈复之自己掀起厚毡帘，抬脚迈进的时候回过头吩咐沈立：“该准备的便先去准备吧。”然后便进了屋内。
　　对于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沈立是清楚的，却仍是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这世间最两个凉薄的人，偏叫自己遇上了，而他们却偏是一对血脉相亲的父子。他摇了摇头，还是觉得自己还是做好分内的事吧。
　　屋里很暖和，是一种不见天日闭塞的暖和，混着清苦的药味，让人莫名地不甚舒服。光与风都被挡在了室外，昏暗中，只有床畔那一盏将要燃尽的灯烛，带来了一方小小的光亮。
　　沈逐埋在锦被里，双目紧闭，脸颊凹陷，没有一丝血色，不过三年没见，他便似那将燃尽的灯烛，已经油尽灯枯了。
　　听到脚步声到了床前停下，沈逐睁开眼，“父亲。”那声音比烛芯燃烧的声音还轻，可沈复之还是听见了。
　　他坐到床边，注视在他那苍白到透出骨血中青气的脸上，依旧明亮的双眸，忽然发现其实他真的和自己长得很像，特别是那一双眼，一样的凉薄。其实他从未好好看过自己这个儿子，因为他的眉毛与那女人一样，都是秀致的远山眉，他不想看到能让自己想起那女人的任何东西。
　　沈逐脸上带了点笑，：“父亲可是想起了谁？我那早逝的母亲？”那笑容说不出的讽刺。
　　沈复之马上回过神来，道：“你最后还是输了。”顿了顿，又补充道：“连命都要没了。”
　　“呵，”沈逐的精神渐渐恢复，脸上浮起淡淡的血色，“我自小身子骨便不好，您又不是不知，不都是您的手笔吗？七岁那年没随母亲而去，十五岁时的大病没要了我的命，让您失望了可真是过意不去啊。”
　　听得他这般话，沈复之神色未变，既然做得下这些，他也不怕他知晓，父父子子，生生死死，放在人心前面，又算什么呢？
　　“祖父当年把沈园交给我的时候，我就向他立了誓，待我去后，这沈园便是您的了，没想到您这么按捺不住，这三年可是没少动作啊。”沈复之闻言怔住了。
　　“我可是一次手也没插过，左不过最后沈园到你手上，我也不必费心打理，我身子也如此不好。”
　　“你都知道？”沈复之难以置信。这三年他殚精竭虑，苦心谋划，才能骄傲地站在曾经让自己输得一败涂地的儿子面前，可怜他命不久矣，枉做嫁衣。他不能接受自己的胜利只是敌人不想陪他玩了，不，不可以！他猛地站起身来，转身怒视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的沈逐。
　　当年的沈家家主，也就是沈复之的父亲，因为他的忤逆，临终时竟把家主之位传给了年仅十六岁的沈逐，而自己在丧礼后便被沈逐谴至偏庄，半软禁了起来。他经营了三年，才收复沈园大半势力，使自己今日能站在这里。
　　他犹自怔忪，沈逐又问：“沈墨呢”
　　沈复之闻言狠声道：“扼死了！”声音里带着莫名的快意。
　　却听沈逐道：“死了也好，他那脾性除了我，何人能待？”他的声音渐低了，“我房中的那个叫露沅的丫鬟待沈墨也挺好的，素来服侍也尽心，若是可以，便放她出去吧。”话音到此便止住了，语气平常的似吩咐不似请求，也不管沈复之答不答应。
　　沈复之站了一会，听得床上的人没了声响，慢慢俯过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慢慢地收了回去，胸口突然有些钝钝的疼。
　　而沈逐面色如生，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嘴角犹余半分笑意，那般洒脱。
　　那摇摇欲尽的灯烛终于灭了，黑暗在那滴泪落下来之前不动声色地笼罩而来，湮灭了所有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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