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

　　又是百无聊赖的一天，曲水镇不大，从镇头踱到镇尾用不了一个时辰。前几日已经逛了一圈，没什么好看的。
　　离忧趴在窗户上，望着窗外的江水，茫茫江水一望无际。她开始数着来来往往的船只，一，二，三，四，五……
　　沈逐不知道在干嘛，离忧再无聊，也不愿去他面前晃悠。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吃了饭，离忧躺到床上，闭上了眼。
　　睡觉睡觉。
　　迷迷糊糊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了她都快忘了的以前。
　　宫道长长，两边是高耸的宫墙，灰色的砖墙，厚重的颜色沉淀着王朝厚重的百年历史。
　　她一身繁复的宫装，梦里的她年纪尚小，也曾怕过压不住这一身的的华美尊贵的衣袍，可是她目睹她的父王，那个保养得宜却一夜苍老的统治者，在自己唯一的孩子面前潸然泪下的时候。
　　她从那不断涌出泪水的眼中，看到了身为王的无能为力，不是父亲不努力，只是国家到他的手上的时候已经太衰弱了，无力再发动一场战争去维护自己的尊严。甚至，还要把自己的女儿，送过去为质。
　　她看到她的他痛苦，他歉疚，他无能为力。
　　她明白了他是父亲，他是君王。
　　她明白了她是公主，她是宋国的颜面，最后的尊严！
　　这身华服，她当得起！

　　梦境崩塌，画面被撕裂重组，一瞬间的天翻地覆，又一瞬间的恢复如常。
　　少年的脸在眼前放大，她躺在草地上向上看，太阳的光芒太闪耀，他的身影挡住了刺目的光芒，光给他的轮廓镀上金色的线条，那张脸，那个笑容比太阳还耀眼。
　　她伸出手，在将要触到他的脸颊的时候，画面却分崩成一块块碎片，在她面前纷纷扬扬，洋洋洒洒地落下。
　　碎片里有一幕幕的场景……
　　十里长街，元宵灯火辉煌，有人拉着她，在长街上奔跑，嘈杂的人声被甩在脑后……
　　上林书院，跋扈娇蛮的少女当着她的面撕碎她的书，甚至扬起手准备给她一巴掌的时候，有人抓住少女的手腕……
　　生辰宴上，来客寥寥几人，谁为她簪上及笄之年的第一根发簪？
　　是他，是他！
　　他是谁？
　　离忧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她看见最后一幕，是坠落时看到的越升越高的宫墙，是城墙上一个男人神色不变的脸，然后是视线偏转，他还骑着当年他们一起挑的马，目光坚毅不似少年时，风把他的头发吹的乱舞，染血的战袍在身后烈烈。
　　他丢了长枪，他向她驱骑而来，他将她接了满怀，下坠的重力冲撞，他们跌下马来，他看着她胸口的箭，鲜血不断往外冒，他的嘴唇哆嗦着，眼泪把杀人时溅上的鲜血的脸颊冲出两道痕迹，她说不出话来，她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心……小心！”她嘴唇翕动，瞳孔已经涣散了。
　　一只长戟刺过了他的胸膛，他向前扑了一下，她的身体滑落下来，他吃力地把她身体揽起，紧紧抱住，一把又一把长戟，狠狠刺来，将他和她的尸体穿在一起，又狠狠拔开，他紧紧拥着她，他们的鲜血混在一起，流了很远很远……

　　离忧呜咽起来，不要！是她害了他！
　　那些已经发生的事，那个无法挽回的结局，那段她假装忘却的记忆，又在午夜的梦里不经意地被重现，要把表面已经愈合内里却腐烂的伤口撕开，把她的心撕碎。
　　不！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充盈满室的黑暗，听到细碎的虫鸣，她深呼吸一口气，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眼前似要压迫下来的床顶，一抬手，把眼泪擦干。
　　又梦魇了，她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她觉得她已经忘记那段记忆了，也许是沈逐那张脸，在无时无刻提醒着她。
　　她坐起来，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了一声重响，像是客栈提供的那种圆凳被撞倒的声音。
　　是沈逐！！
　　他怎么了？？离忧的脑袋立马清醒，翻身下了床，冲出房间，敲门，无人应答。
　　推门，门是栓住的。
　　客栈长长的走道漆黑一片，沈逐没有从房间离开。
　　使了个小法术，门开了。
　　她谨慎地迈进去，轻呼:“沈逐，你在吗？”
　　没人回应，室内静悄悄的，风把帘子吹得乱摇。
　　床上没有人，床前圆凳翻倒，窗户大开，江风灌进房间。
　　离忧走到窗户边，看到窗台上，半个湿脚印还没干，她张开手，量了一下，很小，是个女子的脚印。
　　沈逐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在一向风平浪静的曲水镇，被一个目测是女的的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掳走了。
　　离忧的心紧了起来。
　　她必须找到他！
　　她从窗户跳了出去。

　　长长的街道，门户紧闭，寂静无声。
　　无月的夜色黑尾沉，远处暗影影影绰绰，风声穿狭而过，如万鬼同哭。
　　离忧走在街上，脚步叩响沉沉足音。
　　从街头走到街尾，什么也没有，没有人，没有异常。
　　离忧纵身一跃，飞身上了临街的小楼的楼顶，小镇沉在夜色里，一切如常。

　　离忧回到了客栈，在外面什么也没有发现，她打算仔细检查一下沈逐的房间。
　　仔细检查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有。
　　离忧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夜，思量如果明日再没线索的话，她就回绿沃山去找她的小妖们，有好几个小妖善于追踪的，到时候让他们下山帮忙。
　　天快亮的时候，她听到窗外传来一声尖叫。
　　然后是，一个妇人尖利的呼喊，“死人了！快来人啊！！死人了！”
　　如投石入水，打破了曲水镇昼夜交换之时的短暂宁静。
　　曲水镇很快沸腾起来。
　　离忧放开神识，她听到了:
　　一个惊恐不已的女声:“刘瘸子一家被人杀了！！”
　　“怎么回事？”
　　“天哪！快报官了没有？？”
　　“谁发现的？”
　　“太惨了！！”
　　又有人叫到:“刘家的没死！！快来，在灶房！！！”
　　又是一阵慌乱嘈杂的声音。
　　离忧皱着眉头打算关闭神识，可是她突然想到什么。她站了起来，她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为什么昨晚她什么都没听见听见，整个曲水镇看起来正常，这不对。
　　为什么会在沈逐被人掳走的夜里，发生一件这样惨案？

　　巷子里的刘家已经被围起来了，周围几户人家也半是因为害怕半是因为晦气，都从家里出来，远远地躲着。
　　满头乱发如草，目光涣散，正披着一件外衫的刘氏在角落瑟瑟发抖。
　　闻讯赶来的里正问她:“刘氏，昨晚你了看见了什么？行凶者是何人？”
　　刘氏已经吓疯了，不回里正的问话，只是一直喃喃着:“是英儿，英儿回来了！”声音越来越大，她抱住头，大叫到:“英儿，是娘对不住你！！不要杀宝儿和竹儿！！”
　　她双目瞪得欲裂，“你杀我吧！”她张开双臂，“杀我吧！”
　　“杀我吧！”她猛地冲到里正面前，吓得他后退了好几步，她仰天长笑，涕泪四流，看起来因为受了极大的刺激，精神不正常，疯疯癫癫。
　　周围的人神色复杂，里正大手一挥，让人拖走了刘氏。
　　离忧看着几个粗壮男子拖着她越走越远，陷入沉思。
　　梅英？
　　一个刚死了一天的女人回来了，杀死了逼死自己的继父，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在常人听来是匪夷所思的，可是离忧觉得未尝没有可能，而且，那半个脚印，是个女人的。
　　如果真的是梅英怨气难消，回来索命，她一个刚死的新鬼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力？鬼差怎么没带走她？
　　还有，她和沈逐来到这里，不张扬，不醒目，没理由对他下手，那为什么沈逐会被掳走？
　　谜团越来越多，真想却扑朔迷离。
　　到底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一定要查清楚，救出沈逐！
　　“沈小哥？”有人拍了她的肩一下，离忧触不妨及，吓了一跳。
　　是客栈老板，他也来看热闹，而且看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
　　“怎么不见你大哥？”老板问。
　　“大哥昨夜就寝时窗户忘关，被江风吹了一夜，受了风寒，这会在床上躺着。”
　　“这可怎么是好，找大夫了吗？我认识个大夫......”他热情地喋喋不休。
　　离忧打断，“大哥略通医理，已开好了单子，我这就去抓药。告辞！”离忧掉头就走。
　　“哎哎，药铺在这个方向，你走反了！”客栈老板提醒她。
　　她一边胡乱应到一边思索着。
　　背后一定有东西在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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