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落流月缓归矣

　　雨声隆隆，窗外传来人声。夫子和几个随从在留宿房内一间一间地走访，叮嘱大家关好窗子，别被强风暴雨洗劫了房间。

　　有的房间开了门后内头的人和夫子寒暄了几句，后来开始推攘，仔细一听，原来是让夫子早点回去休息。过了会后，穿着蓑衣撑着伞的夫子总算提着灯回去了。

　　白羽琳由心一笑，这段时间以来，她越发喜欢这个地方了，每天都能发自内心地感到温暖。这批人各有千秋，互相之间从素不相识到彼此交心，像一个大家庭，而夫子和那个神秘的官老爷就是这里的大家长。

　　相逢是偶然，相识是缘分。

　　江湖，素来是一个充满危机和杀戮的圈子，而这儿武林中的一块净土。讲武堂的侠士们因为心中的热忱和武学憧憬齐聚一堂，加之许多人都能在这儿遇到相同喜好的盟友，互相之间不仅能互帮互助精进武艺和增长学识，也能相互影响陶冶性情，一派其乐融融。

　　唯一让侠士们有压力的，是这儿特殊的“个人贡献”要求。每个人每半年必须为讲武堂贡献一次自己的成果，可以是武学典籍，可以是自创的武功，也可以是研习某个领域的成果。也正因为有这一硬规定，讲武堂逐渐累积了大量的武学宝典，其中不乏有原创又上乘的拳法剑诀等。

　　这一点为整个武林首创。讲武堂也因此越发声名远扬，令众多武学中人神往。

　　这表明，讲武堂的这群人，都是聪明且身怀长技的人。

　　讲武堂在江湖上已然成了完美标杆，也成为了普通民众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觉得讲武堂万般雅兴，让热爱习武的人能互相切磋的同时，也能享受许多雅事。无论是写诗绘画，还是好饮酒研究乐器等，都能在那儿一展所长。

　　如若没有深入了解过讲武堂，还真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因为太完美了。

　　白羽琳越发开始好奇官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个人已经成为了一个谜，未见就已是神话。能创设这样一个地方，实在是惊奇。

　　白羽琳吹灭了煤油灯，静静躺到榻上闭了眼。

　　寂静之下，雨声更甚，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段时间认识了不少同僚，刚开始不习惯这个氛围，现在已经慢慢地融入进来了。前几年的山中静修，终日都无需见人，甚至十天半月也不用说一句话，个性变得十分寡淡。几年不与人沟通，一度觉得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半年前下山认识了小夕，那是她这段人生的转折。小夕活泼纯真，热情洋溢，几乎和她互补。两人个性迥然不同却十分投缘，她每次细想都还是觉得诧异。若不是小夕，她在这儿应该会感到很孤单吧......在遇到小夕后，小夕每天对着她有着说不完的话，她就渐渐变得“正常”了许多。

　　每次一想到小夕，她内心里就充满了暖意。和小夕在讲武堂中相遇，真是巧合，两人如此有缘、如此“般配”。

　　除了小夕，其他人也都很可爱。凌小姐......芙茹......黎公子......还有......乘风......

　　乘风......

　　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让她在这里遇到一个与他相似的少年。因为那个少年，她内心里被尘封的记忆被一步步唤醒。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是告诉她，她与那个人的缘分并未结束？

　　白羽琳想着想着，气息又开始有点紊乱。许久后，她叹了口气，摇摇头：“真是心魔作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要彻底解决，真的得直接去面对这个事。要不......去一趟青峰山紫云斋，找一下青岩长老，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想到“紫云斋”三个字，瞬间心中一颤。

　　这三个字对她来说是敏感之至的存在，稍作念几遍便会感觉心底隐藏的阴晦苦楚很快地四散弥漫开来，心慌变得难以抑制。

　　这个心结，怕是压制不了了......

　　翌日清晨，白羽琳不顾小夕的拉阻出了讲武堂。

　　紫云斋离讲武堂大约四五十公里，快的话一天能到。只是山路崎岖不平，近路更是难行，怕是要多花些时间。

　　还未到夏日，天气不凉不热刚刚好。她一边感受着山风烂漫，一边嗅着花草清香，别有一番滋味。

　　在翻过一座山后，远远地，轻轻浅浅地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白羽琳停住脚步往四周张望，发现前方山凹处水雾迷漫，如被赋予了缥缈灵气。白茫茫氤氲的水汽如仙云一般浮在低空。那阵笛声正是从水源处传来。

　　缕缕笛声如珠线般美妙，音色隽秀，旋律清扬如清风皓月，怡然自得。但其中隐隐有股暗调，带着些不易被察觉的沉伤感怀和对世态的清透言明。整个曲调无波澜壮阔之感，却别有一股清雅亮澄，与山水融成一韵。

　　“简直是世外高人啊~”白羽琳在心中感叹，忍不住想瞧瞧这样的人是什么模样。

　　她寻声而去，原来这片山坳过去便是一大片平地，平地上铺着均等大小的鹅卵石，再往前便是一个湖。

　　笛声越来越清晰，微风和着草木清香。这番情形真当能让人一扫烦忧。

　　近了些。一青衣男子正背对着她，十指指尖灵巧地在笛上点动着。他知晓有人过来，但并未停止。

　　他一身青服并无多少点缀，却给人一种华贵之感。稍加仔细一看，衣服袖口与领子处均绣着飞腾的仙鹤，姿态各异，灵动栩栩，煞是好看。

　　白羽琳在离他三四丈时停住了脚步。她怕冒昧打扰了这位公子的雅兴，选择远远地欣赏。

　　“这人虽一派贵胄风姿，却与大多的贵族子弟迥然不同。”白羽琳已将这个人打量了遍：“奇怪，我并未察觉到他身上有内力，按道理多半不是武林中人，但他又偏偏有股显而易见的凛然浩气，侠气一望可观。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不同的世界，却同时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一点也不违和......”

　　“这个人肯定不简单。”白羽琳心道。

　　一曲终罢，那男子一提袖口，手指一动，也没看清是怎么个瞬间，笛子便被收入了袖中。

　　他边说话边转身，语声如润玉：“想必姑娘也是雅性之人，竟是不忍心打扰在下。”

　　白羽琳在看到那人相貌时不由得一惊。这人稍有点年岁，然面色清润如玉，又如皎白朗月，一身的净冽气息，一身的娴雅潇洒。他唇边眼角均含着轻笑，尤其那双眼，明亮澄澈，闪着光辉。

　　从这眼神中可感知这人有城府，但无一丝锐利感。他虽有一股天然的威严，也不乏亲和。

　　这必是一个极为聪明的人。

　　白羽琳怔怔之余，很快整理了下自己要说出的话，不至于太失态。她轻轻一笑上前，由衷赞叹：“途经此地，有幸听闻仙乐，十分感激公子。你我虽只是陌生人，但方才那一曲，却使我心境平和，感到前所未有的舒心。只是——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那人一听，眼里有愉悦的光，好似被点到了欣喜之处：“在下平日里并无多大建树，唯独喜欢音律，有幸能有人赏识，真是莫大的嘉奖。”

　　白羽琳捕捉到了那人眼里的喜色，更放下了戒备：“公子的音感实在是妙！方才那一曲给我的感觉，虽有起有伏，但恰到好处。不波澜壮阔，却又涟漪不断。好似在告诉人的这一生，要一直安然平稳地度过，几乎不大可能。前方总有大大小小的事在等着我们，无可预料。但你可以规整自己的心，平和看待万事万物，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有了寻常之心，不仅波澜化小，可能险境也会扭转，变为对你有利的。有所起伏的人生，其实是可以美妙的。太过平整的人生，反而枯燥无味。我们要允许动荡，但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心。”

　　“这曲中藏着心意，我最近想的事想说的话，好像可以在里面找到答案，挺神奇的。想必这山间灵气鼎盛，心境自然也就豁然开朗。想必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将心中所想传达到了曲子中吧。”

　　她一股脑儿将自己的感受说了出来，也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但说出来后心情十分地畅快，完了还不忘补一句：“我实在喜欢公子的曲子，所以话多了点，让你见笑了！”

　　那男子在她说第一句话便十分认真，眼神专注。在听她说完后，好看的眉眼已如清风明月携着满山的花。他既而唇角一扬，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闲闲地半躺下来，以手肘撑着半身仰望了会天空，缓缓道：“想不到姑娘是第一个能如此详尽解读我笛声的人。你说的，确实大半是我意。”

　　白羽琳见他半晌并未回话，最后竟这般闲逸自然地坐下来，不由得有些意外，有些窘迫。

　　“想必你也是这般心境，不然不会有此见解。想不到我与姑娘偶然相遇，竟是同一类人......”

　　“面对过诸多的不愿，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将那些扭转，变成你要的方向。”

　　这个人似乎无论说着什么样的话都不会有太大的情绪，不急不慢，总带着一股娴雅的慵懒。面对她这样一个陌生人，这略带随意的半躺让白羽琳有点惶惑，但也忍不住对眼前之人无限欣赏起来。

　　君子淡如水，越是经历过浩荡沉浮、壮阔经历的人，才越会静到这样波澜不惊。

　　越是历尽了人世百态，就越是会拥有世事皆轻的格局。

　　“公子谬赞了，我其实总是压制不住心魔，很多不好的陈年旧事总会困扰我。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有些时候如同近在眼前，令我十分痛苦，这也许是我的执念吧。我放不下过去的事，放不下过去的自己。正因为如此，我的内心总是不安宁......”面对这个陌生人，白羽琳也很奇怪自己能自然而然地道出内心深处的惶惑。

　　那男子微微一怔，静滞了一会儿，而后将笛子又拿了出来，在手中把玩，开始在思索什么。

　　白羽琳刚才只顾着听曲子，没有仔细观察过那笛子，现下一瞧，发现这笛子真是玲珑惊艳——如天山的雪一般通体洁白、晶莹剔透，颜色几乎透明，上面有流光溢动，光彩熠熠，一瞧便知是笛中极品。这笛子仿佛有了神识，一股傲然铮铮风骨、遗世独立的作风，就和它的主人一样。

　　“人心不可能真做到古井水一般，即便和尚尼姑也不能。要真的看透世情，估计世上没有几人能够办到。每个人终究只是世间的棋子罢了，你终究跳不出最大的框局。与其逃避，不如顺应接受。人活一世，除了生和死，其余都是小事。所谓不好的事，除了能真真切切影响到当下境况的，其实都不算事。”

　　那人的声线平如湖水，说着如此深刻的话，却让人如沐春风。

　　白羽琳点点头，轻声附和：“确实如此。每个人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同时保持清醒。很多时候，要懂得去繁从简。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心通透一些，看得更清楚。”

　　两人在一汪湖水边际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含着浅浅的笑意，然后就静静坐在湖边各自看了很久的远山近水，默契如斯。

　　静静坐了约小半个时辰，男子便闲慵地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着白羽琳微微俯身：“姑娘，我有事缠身，先行告辞了。”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以后有的是机会互相谈心。”

　　他此刻的笑含着莫名的深意，让白羽琳一时难以揣摩，也奇怪这人突然的告别，但没有表露出疑惑，当下回道：“我本只是行路，有幸能结识公子和欣赏你的笛声，已是意外的欣喜。我们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看着那男子的背影，白羽琳陷入了沉思，她总觉得那个人地位身份不一般，但又说不清应该是哪一路的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与那个男子短短一番交谈后，白羽琳感觉整个身心都舒畅了许多。

　　相同性质的人相处起来，无言即是交心。

　　她又想到了小夕，心中有一股暖流而过。小夕真是上天赐予她的最美好的礼物，那么完美无瑕，洁白透彻，让她的心也跟着净化了。她很感激在出了清修后能遇到这样清澈明晰的人，所以她也要为此努力，尽自己的力量去化解心中的烦忧。

　　当白羽琳起身继续前往紫云斋的时候，另外一头的青衣男子脚下生风，身影迅如光电，一步数丈，片刻间便越过了一座山。当他掠过一山之巅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缓步而行的黑衣人停靠在一棵大枯树下歇息，便停顿了片刻，眼神一动：“这个人有点眼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只静止了一个瞬间，下一刻便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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