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珊波斯到长安

　　那是一个水雾弥漫的清晨，清思殿中，侍女查看了襁褓中安静得过分的小公主后，便踉跄跑着去向淑妃汇报。

　　小公主发了高热，更为可怕的是，这样严重的症候，竟也没让公主哭闹出声。

　　御医仔仔细细的诊过，用最小心翼翼的语调向帝后、淑妃陈情。

　　十七公主的高热只是风寒所致，但公主竟是先天不足，盖因体质特异，诞生三日后这缺陷才开始显露。即使用尽宫中所有珍贵的药物，十七公主今后都不可能再发声说话了。

　　淑妃哭得凄惨，皇帝眉头紧锁，纵然相信了御医所说，仍旧下旨延请各地名医为公主诊治。

　　然而宫中渐渐传出流言，说十七公主诞生之时星象不利，不仅命中注定为残缺之身，而且还会殃及国运。

　　最初几个月，皇帝严厉惩处了散布流言的宫人。

　　一年后，西北地动，大河水患，十七公主已经长到了该牙牙学语的年纪，果然还是不能发出一言，清思殿中虽然还是一派奢华，皇帝却已经甚少踏足。

　　待到十七公主三岁，皇帝已经多次踏足钦天监，最终在皇后的极力劝谏与淑妃的哭喊中，懵懂无知的小公主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磨喝乐离开了母亲的寝殿，走进了小小的樨花院，遵照不可违逆的皇命将自己封闭起来。

　　婵衣讲完了故事，只是静静的看着那纳尔希耶。

　　久远的往事却在听故事的人心中渐渐形成模糊的景象。

　　想不到眼前这位生于盛世王朝的公主，竟也同自己这末代皇孙差不多一样惨淡。该同情她吗？该安慰她吗？

　　手臂传来些微触感，“其实想想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你不觉得我是应该多隐瞒你一阵的吗？”

　　啧，她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样的理由替自己辩驳。纳尔希耶挑眉看向她，怎么脸红了？

　　喔，照她说的回想一番，倒也觉得有些道理。

　　“咳，那我祖父知道你的身份吗？”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眨了眨眼睛，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狡猾。

　　“我儿时也是偶然循着琴声认识了俾路斯爷爷，他只当我是晚辈，我也是觉得他的故事很有意思。更何况，一直待在国公府里，却是也是很无聊的啊……”

　　纳尔希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你从来没出去过吗？”

　　他这么说，仿佛是在嘲笑自己从没出去过，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婵衣赶忙反驳，“出去过的，但是都是入宫去见母妃而已。”

　　“那……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数日后，茂国公携夫人赴宴。虽然府上主人平日不曾苛待，但少了约束，今日府中人等也就突然都松泛起来。

　　院墙下，两个人在小声嘀咕。

　　纳尔希耶百无聊赖的倚着红墙，延英时而四处张望，还不忘揶揄他。

　　“我说，你就这么消气了？”

　　纳尔希耶瞟他一眼，反问：“我何时气了？”

　　“也对，其实想想，公主殿下对你一个外邦人略有隐瞒也没错，就说你我，一会儿到了街上，难道还要大张旗鼓的告诉每个人自己的身份吗？”

　　纳尔希耶抬脚便踹，“小点声！你想让府里人都知道咱们要偷偷带公主出府吗？”

　　两个少年纠缠起来，直到听到身后一些细碎的声音，才双双回头。

　　梳着小巧螺髻的少女身着轻便简单的银泥裙，通身也不过配着一个锦囊。比起她在府中时的装扮简直还要再低调几分，却清新得如同不曾沾染烟火气息的香草。

　　纳尔希耶看得呆了，连她开口说了什么都未曾注意。

　　延英倒是十分殷勤的行起郑重的礼节，“拜见公主殿下！”

　　婵衣赶紧退了一步，无奈摇头。

　　手中拿着帷帽的桃酒不得不上前挡住了二人的视线，顺便也打断了延英，“我家少主刚才说，其实她希望你们像寻常那样唤她小娘子便好。”

　　“喔，好。”

　　竹梨怀中抱着一把伞，看着那两个人不可靠的模样，不禁在心中下定决心，今日定要打起万分精神护公主周全。

　　“不要戴这个了。”婵衣一面推开了桃酒递上来的帷帽，一面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啊？”

　　纳尔希耶倒也没什么主意，反而去问身边人，“延英，你说呢？”

　　延英思索片刻，便已经有了主意，“离永宁坊比较近的，去东市如何？”

　　纳尔希耶又转头问婵衣，“去东市如何？”

　　东市么？她拥有的那些最有趣的小玩意都是出自那里，她想象中的那里也应该不错，于是她点头。

　　从国公府到东市路途不远，婵衣也不想过多惹人耳目，于是便放弃骑马，同二人轻步缓行。

　　街上行人不多，高头大马上端正坐着的显贵同他们的坐骑一样不曾下视。他们心中关心的唯有是否能准时到达曲江参加今日的宴会。

　　好在神情严肃紧绷的显贵们丝毫不知，他们已经成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顽劣少年模仿取笑的对象。

　　也有同婵衣一行人同路的市井姑娘，趁着未到午时，她同兄长两个人便能利落的将一车新酿的剑南烧春运到市上去。这样的画面，婵衣看来却更有趣。

　　两个化外少年同一位贵族少女并肩而行的场面也不是日常得见，粗布短衫的姑娘到底好奇，不由多看了两眼，才笑眯眯的追上兄长的脚步。

　　穿过杨柳依依的宽阔道路，前方已经传来了喧闹的吆喝声。婵衣转头望去，巍峨峥嵘的南内兴庆宫躲在高大的宫墙中，倒似完全不受这市井气息困扰。

　　婵衣的眼睛中出现了亮光，“从前乘车也会经过这里，可我从没机会仔细看看。”

　　纳尔希耶唇角一扬，“这算什么，走，好看的还在前面呢。”

　　婵衣本还有些留连，待走到东市街口处，便已经彻底忘记了方才的念头。

　　午时刚过，市署的两百下开市鼓方击了过半，东南侧便有相应和的琵琶声传来。

　　咚，铮。咚咚，铮铮。

　　三人相望一阵，皆不解其意，难道如今市署的官员都如此雅致了？

　　许是看三人实在呆得很，道旁贩小食的胡人开口道：“是乐器行里的名手们嫌弃市署鼓声吵人，干脆当成自己琴声的伴奏了。”

　　“这么厉害……”纳尔希耶赞了一声，心神向往。

　　走入了占地广阔的行市，婵衣才发觉，原来从前兄长送给自己解闷的小玩意真的都不算什么，比那些有趣又精巧的，这里每一行都是。

　　如今她到有些抱怨起阿兄挑选的眼光了。

　　桃酒见状，赶忙转身同竹梨小声嘀咕，“竹梨，你带了多少钱出来？”

　　竹梨不解其意，“出来时随手抓了一把，怎么啦？公主还没说要用钱啊？”

　　“你看公主的样子，定是每一样都想买了。”

　　果然，话音未毕，婵衣便转头对桃酒问了同样的问题。

　　带了多少钱？不要让我向纳尔希耶借钱啊，很丢人的。

　　当然，后半句话是桃酒意会出的。

　　竹梨见状，将钱袋和纸伞交了出去，“桃酒，你拿着这些，我这便再回去取一些吧。”

　　“快去快回啊！”

　　幸好，除却婵衣想要的，这里还有很多可逛的。

　　东面的琴行、笔行；西面印行、帛行，她每一样都没见过，自然都要看看。

　　最后逛得累了，竹梨却还没能赶来，他们不得不寻一处地方歇一歇。

　　又走到方才那热心话多的胡人开的小食铺附近，他们只是脚下一犹豫，便已经被胖胡人热情劝告，“贵人们，尝没尝过胡饼？尝一尝吧，绝对味美价廉，还可以顺便歇歇脚嘛！”

　　纳尔希耶对他这种毫无诚意的叫卖不甚满意，半是玩笑半是挑衅，“你少糊弄人，哪样的胡饼我没吃过？那有什么美味，就是干粮罢了。”

　　胖胡人果真激动起来，拍了几下手，“哎呀呀！这位小郎君，看您的面貌小人便知您同我应是家乡人了。不过您有所不知，咱们身在长安的胡人做出的胡饼，自然也不全是家乡风味了，再者说您虽吃过，但与您同行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定要尝鲜的对不对？”

　　纳尔希耶偏要与他较劲，轻笑道，“我只闻一闻你周身的气味就知道你家饼里放的是哪几种香料了，那有什么新鲜味道？”

　　婵衣同延英对视一眼，不再理会挑剔的波斯人，干脆直接坐了下来。

　　胖胡人手脚麻利，待到纳尔希耶也不情不愿的坐下来，刚出炉的热腾腾食物已经被分别盛装好端到了他们面前。

　　婵衣同桃酒都不自觉的探近身子去看，那淡淡焦黄的饼皮上有用锐器扎出的密集小孔，仔细看来竟是一朵玫瑰的图案，花朵上飘散出阵阵热气，不是花香是饼香。

　　此时不必再说什么，趁热品尝就好了。

　　胖胡人又适时闪身过来，殷勤问道：“几位贵客，觉得这饼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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