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在更用“建初”前，距梁王朱温篡唐称帝已经过去整整九个年头，大唐的荣耀彻底堕入暗夜，似乎再不会如从前一般被希望眷顾。而淮南诸道依旧沿用唐廷年号“天祐”。
　　淮左江都这冬罕见的冷，去岁暮冬中便沥沥落起小雪，自天祐十三年一直落到十四年，银装素裹地迈入了正月元夕夜，是数年来未曾有过的异象。
　　江都宫城自隋炀帝始建陪都，至建中年间修缮完壁，分为内外三层。罗城筑蜀冈之下，已是一片乱琼碎玉铺地。子城包裹着牙城筑在蜀冈之上，城内设十字街贯通四门，与罗城通联的唯一通道是南门大道――则扫除得如斯干净，雕车竞驻，宝马争驰，游街观灯者无数，纷纷瑶华絮影与火树银花交映。⑴
　　坐落在邗沟畔崇义坊的姜府却并无人观灯，庭燎煌煌，上下一应忙碌，众奴仆听着屋内阵阵嘶哑的喊叫，都焦灼滞立。一袭紫毫大氅的高挑男子当庭踱步不停，正是家主姜储彻，忽听“扑棱棱”作响，举目便见一道白影疾速在上空环绕，霎时便远去不见踪影。
　　一奴仆指天叫道：“贺喜阿郎！方才有白鸟飞过去了，小郎君必为俊才！”一时道贺之声纷起，“阿郎大喜！”
　　屋内叫声渐渐低了，却半晌不闻啼声。姜储彻恍惚之间闪过一个念头：瞧体态样貌，竟似是神禽白鸾。

　　夜雪初霁，牙城内高百丈的灯楼悬满珠玉坠穗，微风拂过便如乐响。官邸内宴饮方大欢而散，淮南节度使杨序面色微醺，踏着澄澄明灯回到王宅。侍婢遂问：“大王何处去？”
　　杨序微忖，笑道：“瞧陆娘子去。”
　　陆妃名棠，出身吴江陆氏，为人娴淑敏惠，才貌无双，又兼酷爱梅花，杨序以其似梅妃江采萍，常以梅花譬喻，戏称“雪胎梅魂”。于元日新诞了儿子，到如今才半月，自然需调养不得外出观灯，此时正倚着凭几坐在榻上，听得报声：“大王至。”方欲起身相迎，便被杨序按下，“棠娘何须多礼？”
　　“谢大王。”陆妃笑向身旁侍婢道，“玉深，将九郎抱来。”
　　婴儿裹在杏黄绫的襁褓中，面容还没长开，只一双眼极黑亮，系着金铃的小小手脚藕节似的胡乱踢蹬。
　　杨序笑道：“瞧着像又胖了。”陆妃咬着一点嘴唇轻笑起来：“大王不知，九郎忒能吃了。”杨序伸手去逗，婴儿忽大哭起来，忙叫乳母来哄，手忙脚乱一阵，杨序开怀大笑：“声音恁般亮，又好动气力多，看来是个顽的――岂不像我？”
　　陆妃笑着称是，杨序省起前事，问道：“姜府如何了？还未来报么？”
　　陆妃怔忡不宁，喃喃道：“又派人去看了好几回了……”
　　是时坠铃大作，二人定睛望去，窗边彩树栖了一只白鸟，在耀然灯烛间穿梭，融融灯火下清晰无比，竟似比枝上积雪尚白得几分。
　　杨序尚未反应，旋即便见飞去了，恍如一梦，忙回头问道：“棠娘，瞧见了么？这大雪天竟有鸟儿。”
　　此时正有禀报，一侍婢自帘后趋前，拜道：“大王，娘子，姜夫人方才诞了个小郎君。”
　　姜府夫人陆氏便是陆妃家姊，今日临盆，已然挣挫了许久，杨序心知陆妃便是为了此事焦急，此时皆大欢喜，便打趣她：“我便说必定顺利，你偏惶急。”
　　“大王不知，我家阿姊自小娇弱，头胎这样苦，我只怕她捱不住。”
　　杨序又盯着她笑：“我瞧你才娇弱。”
　　陆妃此时松了口气，便回前话：“方才妾还疑心是看错了，大王可见那鸟通体雪白？不似凡物，倒有几分瑞鸟白鸾的模样――必是天公观我淮南政修人和，派贤良俊臣来佐大王。”
　　杨序喜上眉梢，道：“姜氏世代忠良，姜掌记⑵的小郎君合为贤才。”婴儿似也受到喜悦的感染，咯咯笑起来，陆妃趁势道：“九郎得了小表弟也高兴呢――再不久便满月了，大王给赐个名罢。”
　　杨序想了一想，反笑问：“棠娘可有主意？吴江陆氏家学渊源，你阿姊更才名在外，棠娘岂不也文采斐然？”
　　“那妾便丢丑了。”陆妃凝眉细想，“既是从水……有了，‘决’字如何？取策断果敢之意。”
　　杨序见她在灯下盈盈而笑，细品着这“决”字，心头一撼――决，决断什么呢？
　　他承袭淮南节使业已十个年头，虽有“吴王”封号，却是有爵无国。如今年已不惑，虽无父亲杨行密开疆拓土之举，却也自认经略有方，圣明不凡。⑶
　　凡割据一方之霸主无有不以称王称帝而心动者，何况纵观中原，淮南在诸藩之中最为强盛，安定繁盛。然而，当年父亲这吴王爵号可还是昭宗加封的……
　　陆妃仿如已看透他心中所想，怅然道：“妾听闻逆梁已发诏加吴越钱尚书为天下兵马都元帅，王建⑷亦更蜀为汉，说来也是当年唐亡时两川之地频见祥瑞……”
　　“那卖盐老儿算得什么尚书！”杨序当即大骂，全然忘了钱镠是自己亲家公爹。⑸
　　然而这一席喟叹倒实实在在入了杨序的耳――其实早有人不断进言，除夕大宴时侍臣幕僚纷纷应制作诗，便多有以赐柏叶、屠苏喻之，他听了这逾礼之言也只是不以为意。⑹
　　近来更屡示吉兆，先是瑞雪润泽，再有恰在元日得了第九子，如今又见白鸾……吴越与逆梁交好，蜀国更早作了出头鸟……
　　他心思转圜，望向陆妃，室内烧得暖意如春，她身着夹缬曳地花笼裙及宝相纹宽袖袄衫，蒸出薄汗，未施粉黛而素面如微酡、朱唇似含丹，纤手抚在熏笼上，腻白莹润的光泽与一旁熟睡的婴儿肌肤一般无二。
　　杨序只觉心爱到了极处，微微一笑道：“好，‘决’字好，便叫……”
　　此时又有一侍婢求见，横冲直撞进来，尚未斥责便扑地跪倒，神情惶惶，“大王，娘子……”正是白日便遣到姜府看顾姜夫人的侍婢月秾。
　　陆妃心底一沉，冲口问：“姊姊如何？”
　　月秾颤声道：“姜夫人无碍，只是，只是……”
　　杨序喝道：“只是什么？利落回话！”
　　月秾磕磕绊绊道：“小郎君等闲哭不出声来……险些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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