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

作者:舒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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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天(上)


      花枝轻动,青瓦粉墙上探出一张少年面孔,杨谌决攀着郁郁青青的垂杨,轻盈落地。绿杨阴里,一架秋千巍巍晃动,垂髫少女独自坐于其上,并不荡秋千玩,而是默默怀抱着一把琵琶,并未察觉来人。巧音正卧在她脚边,警觉地竖起尖尖的耳朵,欢快地滚到杨谌决身上。
      他笑道:“呦,谁家小娘子,生得这样俏!”纵怀中的山猫扑到姜司鸢怀中,将她惊得险些将琵琶摔落,“巧音!”司鸢杏眼圆睁,转头又叫道,“九郎表哥?它将我的琵琶都抓坏了!”
      杨谌决顺着看去,果见那曲颈五弦琵琶上的乌漆被抓出一道山猫爪痕,吐一吐舌头,正欲赔罪,忽见她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竟似有泪痕,眼圈微红,像是哭过。他惊道:“司鸢,怎么哭了?”
      姜司鸢并不理睬,只是默默垂泪。杨谌决忙从蹀躞中摸出些一捧小玩意儿,递给她一颗蜜渍小果,安慰道:“莫哭,吃个果子。”
      姜司鸢忿忿觑他一眼,扁嘴恼道:“我才不稀罕!”
      杨谌决心内纳罕:怎比鸾奴还难哄,犯难道:“我去宫中拿个上好的琵琶赔你,总成了罢。”
      不说尚好,说了这句,姜司鸢竟“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这琵琶是先生送我的,阿娘让先生走了……”
      杨谌决奇道:“什么先生?”姜司鸢抽泣道:“教我琵琶的温先生,被阿娘赶走了……”
      杨谌决了悟:司鸢也近豆蔻之龄了,对先生的孺慕之情渐渐化为慕少艾的一腔少女情怀,姨母怕生事端而令其离开,倒也不足为奇。他思索片刻,自墙边拔了几棵苇草,笑道:“莫哭,表哥给你好东西顽。”
      姜司鸢伤心之余偷眼瞥他,只见他十指如飞也似,白皙修长的指节灵活穿梭,少顷,变戏法似的呈上一对草编的鸟雀,还捻了红豆作眼睛,体态憨然,活灵活现。
      司鸢强压住新奇,仍是别过头去。杨谌决捧着娇小的那只,作振翅高飞状在她面前环绕一圈,笑道:“这是鸢娘。”又拿起稍大的那只,道:“这是鸾奴――鸢娘鸢娘,为甚么不高兴呀?”
      姜司鸢忍不住破涕为笑,接过草雀儿端详,杨谌决终于博得她一笑,松了一口气,点她额头道:“可收妥了,再教山猫子咬了,有人又要哭鼻子了。”司鸢赧然啐道:“谁哭了!”
      杨谌决微微一哂,掏出帕巾与她拭泪,取笑道:“小花脸猫哭了。”司鸢任他拭面,忽“呀”得一声道:“这是我大哥的帕子。”
      杨谌决这才察觉,忆起来尚是数年前的一回,他没带帕子,用过姜信屏的便随手收起了,事后全然忘却。他攥着帕子问道:“你大哥呢?”
      “明日殿试,大哥想必在书房攻书用功呢。”司鸢道。杨谌决一笑道:“那些策论如何难得倒他?也罢,我不去扰他了。”言毕又复又攀着垂杨登上墙头,倏忽消失不见。
      翌日皇帝廷策唱名,共录二十八名进士,蕲州崔景言、广陵姜信屏与舒州周楚原赫然列为“三鼎甲”,皇帝立即赐新科进士杏苑游宴,同时张金榜于宫外。
      除却宗室、三省宰相、翰林学士陪同与宴,宫中娘子们亦邀外命妇前来赏花,在皇帝所在的水阁旁结一座彩楼,贵妇贵媛们争相一睹新科进士风采,亦不乏勋贵人家择婿之意。
      苑内杏树枝枝翠英烂漫,远望如琼海荡漾,若香雪满地。暖风拂过,士子踏歌穿梭于其间,雪白花瓣纷纷而下落满肩头发间,熏然如醉。
      水榭以锦绮结为凉棚,其间簪组交映,歌笑间发。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席上奉好“樱桃宴”,樱桃如红云般陈列于水精碗,以井水湃过,或用碎冰制为酪,颗颗晶莹饱满,似串串红玛瑙。
      玉阑干旁植了一巢红牡丹、六本白牡丹,正放得明艳富丽。刘钦笑道:“大家尚未点探花郎呢,当非姜郎君莫属。”(1)
      皇帝道:“哦?鸾奴年纪几何了?”
      姜信屏答道:“回陛下话,臣是建初元年生人。”刘钦从旁笑道:“大家忘了,姜郎君与淮安王同年,小半月整,今年十七了。”
      皇帝笑道:“那是合当了,便劳动探花郎为我们探得花来。”
      姜信屏遂采来芙蓉、牡丹等献与状元崔景言,内侍为众进士簪花,更衬出一派俊朗风流。皇帝赞道:“探花郎好风仪,真同当年的姜侍郎一般的隽颖不凡,江阴姜氏果然俊才倍出!”
      姜储彻躬身道:“臣与犬子觍受陛下垂爱,不胜惶恐,区区寒门,怎及舒州周氏,周将军名将后人,一门亦皆儒将风范。”姜信屏也谦词道:“臣不才,不及周世兄英隽异才、雅量高致。”此前他们二人已叙过齿,以世交兄弟相称。
      周楚原忙谦让拜谢,皇帝又笑道:“曲有误,周郎顾,此处正有一小周郎,想来家学渊源,精于乐律。姜郎君善引箫,不若合奏一曲,必成佳话。”
      周楚原是德胜节度使、雄武将军周旻之子,乃三国时周公瑾后人,故有此语。即命侍婢奉上琴来,姜信屏与周楚原合鸣一曲《瑞鹧鸪》,满座赞不绝口。
      杨谌决望着不远处姜信屏从容引袖奏曲,却侧身向秦衷低声打探:“听闻殿试策问原是鸾奴拔得头筹,陛下因为姜先生位列考官,且他年纪过轻,怕惹争议,才点了崔景言作状元,使他屈居第二,可作真?” 秦衷亦是名列二甲的新科进士,微微一惊,只含混道:“寻常避嫌许是有的,方不使置于风头浪尖,令人无端猜疑揣度。”
      杨谌决满意一粲,沾沾自喜:“我就知鸾奴之才可堪作状元的。”
      众人游宴至下晌方才散去,杨谌决回到宫中,迎面遇上一身朱红兽纹官袍的杨学渐,拱手致意:“四哥胜常,这是往卫里去?”
      杨学渐自天成元年被贬,至今因功擢为千牛卫将军,并未封王,在一众兄弟间倒是勋爵最低者,颇有不忿之意。他应道:“正是,近日巡防事务颇多。”又似无意问起:“今日杏苑中九弟可见着鸢娘了?听说她近来抱恙?”
      他身后两个中郎将听了,都暗想:这四皇子待姜家女郎如此上心,果真是成了家也不改风流成性。
      杨谌决不由省起那日在水畔,米祎打趣道:“四殿下待鸢娘极好,怕不是有意?”他当时嗤道:“鸢娘乃名门淑媛,岂能委身作一妾室,何况她还是个小丫头呢,休打她的主意。”
      此时他也不由狐疑,便搪塞道:“无甚,心情欠佳罢了,那日同我哭了一鼻子。”
      姜夫人自宫中回来,府中人等悉已看过金榜,备好酒食待家主与郎君归来庆贺。暮色四合,庭中清光流转,姜夫人问起司鸢,无奈一笑:“还闹脾气恼我,在屋里不肯出来?教人唤来贺长兄。”
      侍婢应了,转而接口笑道:“夫人教那温声楼离府并无不妥,女郎蒙宫中贵人爱重,想必入主王府也是可得,女郎一时气恼,日后定能解夫人良苦用心。”她这“宫中贵人”所指无非是四皇子、九皇子。
      姜夫人立时蹙眉,是时月秾携二子前来,倏忽变色,斥道:“婢子胡言甚么!主母之事也是你妄议得的!”
      姜夫人面色不怿,淡淡一笑:“我的女儿为何非要拘在宫苑深宅?我并无攀龙附凤之心,只求鸢娘将来能随心所欲,平安快活罢了――看着司鸢,教她少入宫罢。”那侍婢弄巧成拙,忙连连谢罪。
      待亭中设罢案几、坐裀,姜信屏亦归家,见礼道:“阿娘、月娘子。”姜夫人笑道:“鸾奴快来这处坐,你弟弟们听闻长兄金榜题名,都急着贺你一番呢。”
      姜判之躬身道:“贺喜长兄高中。”纠之、改之尚为垂髫稚儿,声音软糯,依样学口道:“恭喜长兄高中!”
      姜信屏笑着坐入六角亭中,月秾借着庭燎打量他,莞尔道:“听闻今日宴上大郎被陛下点为探花郎了――大郎这些年眉眼愈发肖似娘娘了。”
      她口中的娘娘自然只有故淑妃。姜信屏谢过她的夸赞,心内却不无纳罕:他其实也已不大记得清姨母的容貌了,自己长相肖似母亲,自然也像姨母。只是月秾入姜府、侍姜夫人为主母业已十载有余,却为何仍只口称自己与旧主相似?何况自己眉目虽像足母亲,面貌尚多有父亲的影子,若论相像,鸢娘才合该是如出一辙。
      月秾又问道:“娘子还未说道说道,杏苑花开得如何?可当得起我们探花郎风采?”
      姜夫人噙笑道:“说是赏花,实是借此机缘召入王公家女郎们相看,为南陵王选妃呢。”
      月秾了悟道:“怪道,南陵王业已加冠,正要出宫辟府呢。”姜夫人笑容愈深:“南陵王婚事办妥,下个便轮九郎了。单这一回九郎与宴,便惹得小娘子们纷纷偷眼相窥呢。田昭容与我道,也在这些贵媛间为九郎留意留意。”
      姜信屏不由抬目细听,月秾掩口一笑:“只怕下个不轮九郎,大郎却要抢在前头了。”
      姜信屏惊异间睁大双目,姜夫人展颜柔声道:“一甲三名进士中,崔状元年长,家中已有妻室,是以女眷们都望着鸾奴和周世侄呢。阿娘尚未同你话,今日发榜下来,秦中书府中已遣人来过……你阿爹是赞成的,你可愿意?”
      姜信屏一时理不清心绪,既有意外,又似青涩羞赧,只垂首道:“但凭爷娘做主。”
      姜夫人见他默认,心内微喜道:“如此,阿娘择日请秦家女郎过府赏花,你可见上一面,是极温良贤淑的女子,与你也相衬。若无异议,便托媒妁上门纳采了。”
      姜信屏只觉面颊微微发热,答道:“是。”这时一阵欢呼迸出,“我要秦家姊姊做嫂子!”原是司鸢不知何时溜到近旁,抚掌道:“大哥脸红了!”
      众人一齐欢笑,月秾笑着抚上司鸢的额发:“鸢娘也中意呢,可见是门好亲事。”
      姜信屏收敛心神,问道:“听闻陛下欲封阿娘为国夫人,儿也恭贺阿娘。”
      姜夫人却道:“我已辞让晋封,往后此事休提。”
      “辞了?”月秾登时惊诧,欲言又止片晌,踌躇道,“陛下这几年愈发……喜怒无常,娘子须万事小心。”
      皇帝原本重色,近些年不断扩充后宫,今岁更是父纳子妾,令东宫一名奉仪入宫侍奉,亦有传闻称此女是太子为逢迎皇帝而亲自献入,夺臣妻的荒淫丑事也时有发生,满朝臣属只敢怒而不敢言。
      姜储彻官居三品,姜夫人原为诰命夫人,如今却蒙皇帝爱重而拔擢为国夫人。她在建初年间便因其妹陆淑妃蒙宠而时常入宫、破例随侍圣驾,招致嫉恨,近日更是风言风语无数。
      姜信屏只觉一股无可遏制的羞辱油然而生,牢牢摄住心神,忽无意瞥见姜夫人不动声色地将什么物事自广袖中递与身侧的月秾,似是一只填纸条的小管,只是一瞬,微不可察。
      姜信屏在看清的刹那全身微震,愈加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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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榜眼”“探花”都是宋代才确立的殿试第二名、三名称号。唐代无榜眼,却有探花,这个探花郎指的是进士中最年轻貌美者,要采花献与状元。
    最年轻貌美,妥妥是我们鸾奴。
    (2)周旻:原型是五代杨吴的名将周本,是周瑜后裔。周本胆气、膂力过人,曾徒手格杀猛虎于山中。
    值得一提的是,“空城计”的真实主人是他,918年信州保卫战。守军人数“不满数百”的信州城被闽、楚、吴越三国两万联军围城,突围无望,信州刺史周本于是命令部下打开城门,“张虚幕于门内,召僚佐登城楼作乐宴饮”。面对流箭而安坐不动。吴越主帅见此情况不明就里,怀疑附近设有伏兵,于是在半夜悄悄撤走,信州转危为安。
    周本蒙杨行密厚遇,一生忠于杨吴。南唐代吴时,周本已77岁,退休在家。听闻儿子周弘祚从徐玠等人奉书劝进,愤而长叹道:“岂能复事二姓乎?”经旬日,忧郁而死。
    关于周本还有一件轶事,《南唐书》载李昪顾虑周本威望太高,难以控制,想诛杀之。有次李昪倒了一杯鸩酒赐给周本。周本察觉了皇帝意图,用御杯分出一半酒说:奉给皇帝,以表明君臣一心。李昪当即色变,不知如何是好。为帝王演戏奏乐的优人申渐高见此情景,上前接过酒说:请把它赐给我吧。说毕一饮而尽。李昪立即暗遣人带着解药去给申渐高,但是未等药到,申渐高已经“脑裂”而死。
    我在读周本的事迹时,顿觉“舒城少年未曾老”,周公瑾后人依旧与他一般“英隽异才,雅量高致”,忠贞不贰万人敬仰,谈笑自若将帅风范。于是带公瑾出来打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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