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与开膛手

　　德拉波侯爵第二天上午就给了他回复。解决方法很简单，只要补齐十年的土地占用税和滞纳金就可以。而且，因为格兰特庄园是他从上一代继承的房产，还需要补缴房产税和契税。

　　侯爵在电报中说得倒轻松，但这些税金加起来大约要五万英镑，对于他们而言几乎是天文数字。

　　但总不能露宿街头吧，奥洛斯只好认命，当天下午就去指定的地点补齐了欠缴的款项。

　　两天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忠诚寡言的老管家端着下午茶踏入书房，还带来了一张散发着玫瑰清香的精美请柬。

　　奥洛斯正端坐在深棕色的雕花办公桌后，翻阅着格兰特庄园近十年来的开销记录，桌上还摆着一本《大英百科全书》和政府最新公布的物价表。

　　他左手翻动着账目，右手握着一根羽毛笔时不时地在雪白的宣纸上记录着，右耳后面像木匠那样别着根铅笔。阳光透过拉得恰到好处的米色流苏窗帘投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瘦削匀称的轮廓和纤细优雅的脖颈。

　　“这是老格兰特伯爵收藏的红茶，分别产自印度的大吉岭高原和阿萨姆溪谷，味道或许和您在德国喝的不大一样，但它绝对是各位爵爷夫人争相收藏的极品。”他回国的那天下午，难掩喜色的埃德温恭敬地为他泡了两杯红茶：一杯芬芳高雅，适合清饮；一杯浓郁绵长，夹杂着淡淡的麦芽香味。

　　英国人尤其是英国贵族很喜欢红茶，而红茶中的翘楚均产自大英帝国的皇家殖民地—印度。不知是不是为了彰显殖民统治的无上地位，英国自上而下都掀起了啜饮红茶的风尚。

　　两种红茶各有魅力，奥洛斯更喜欢大吉岭红茶的清新淡雅。摸清新主人的喜好后，尽职尽责的埃德温每天都会分三次端上冲泡好的大吉岭红茶供主人饮用。

　　然而两天前办完税金补缴手续后，奥洛斯提出每天只需要在下午喝一杯红茶就足够了。大吉岭红茶价格高昂，他认为没必要打肿脸装胖子，既然家底虚空就要精打细算。他是个很实际的人。

　　奥洛斯接过白得刺眼的请柬，上面有几行漂亮的花体字，是在英国贵族之间最流行的款式，只不过书写的人好像刚刚学会这种字体，模仿得有些生硬。

　　亲爱的奥洛斯格兰特伯爵：

　　本月16日在寒舍爱德丽有一场小型舞会，诚邀附近熟识的各位绅士淑女，望您能赏光参加。

　　衷心期待您的到来！

　　爱你的茱莉亚布莱克伯爵夫人

　　“布莱克—伯爵夫人？”奥洛斯扬了扬眉毛，问道。埃德温一边为他端上清新的红茶，一边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布莱克伯爵倒是个木讷的人，他现在正在法国为公事忙得焦头烂额。布莱克伯爵夫人是伦敦有名的交际花，经常在自己的庄园举办各种茶会、舞会、沙龙。总而言之就是一个精力充沛、热爱交际的法国美女。”

　　奥洛斯看着请柬上缠绵优美的花体字，在心里勾画着这位有法国血统伯爵夫人的美丽形象。

　　“您还是去吧。这是您回国后的第一个邀请，虽然只是个小范围的聚会，但也是您打入伦敦社交圈的一个绝佳机会。”埃德温劝说道。他极少干预主人的决定，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么肯定认为此事非同小可。

　　当然奥洛斯也是这样想的。虽然和其他上流社会的风流青年不同，奥洛斯生性喜欢安静，不愿意混迹在虚伪的人群中强颜欢笑，这一点倒和他的亲生父亲很像。不过既然已经接过格兰特伯爵这个有名无实的担子，他就必须为这个家族负责。他必须尽快结交有权势地位的上流阶层，为以后的发展铺平道路。

　　但愿英国的其他贵族不要都像德拉波侯爵那样莫名其妙地对他怀有偏见。他默默地想着。

　　德拉波侯爵会去吗？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笑。虽然布莱克伯爵夫人在伦敦社交界小有名气，但作为仅次于公爵的少数侯爵之一，又是深得女王欢心的年轻贵族，他应该不会屈尊加入这个小范围的交际沙龙吧。

　　那个人不忙公务的时候会在庄园里做什么呢？他又忍不住想到。

　　管他干什么？奥洛斯飞快地把艾德里特德拉波那张英俊傲慢的脸挤出脑海。一想到那个人，他就觉得胸口发堵，思维不畅。

　　然而事实证明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当那头耀眼的金发出现在众人中心时，奥洛斯顿时觉得浑身僵硬，想找个壁橱藏进去或者挖个地道逃出去。

　　显然德拉波侯爵是不请自来。风姿绰约的女主人一脸惊诧地迎接了他，美艳的脸上掩不住洋洋得意的喜悦感。今天参加舞会的人回去肯定会说诸如“天啊，我看见了德拉波侯爵大人，在布莱克夫人的舞会上。夫人的面子还真是大啊”这类的话。等到消息传出去，她在伦敦社交界更会被高看一等。

　　自嫁入布莱克家开始举办各种聚会，她从未斗胆邀请过这位显贵的客人，即便他曾是自己未婚时期的梦中情人。当然他也是很多深闺少女的梦中情人。

　　女眷们都沸腾了。这个太阳神一般英俊挺拔的男人一出场就夺去了所有的光环，太太小姐们就像闻到花蜜的小蜜蜂一般抖着翅膀迫不及待地把这朵华贵的花团团围住。远远望去，奥洛斯只能看见一颗金色的头颅。

　　他撇了撇嘴，拿起一杯红酒钻到角落里，却发现最佳位置已经被一个同样不习惯这种场面的栗发年轻人占领了。他从容地坐在椅子上，手里举着一杯鸡尾酒，亮泽富有质感的褐色短发利落地向后梳去，看上去清爽干练。

　　年轻人冲他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伸出了左手。

　　“艾德勒坎伯兰实习医生，伯爵大人。”他用标准的伦敦腔自我介绍道。

　　人的感觉真的很奇怪。奥洛斯第一眼就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很希望能和他做朋友。他真诚地伸出右手迎向那只修长的手，用力握了握。那只手与其说是一名医生的，更像是一位钢琴家的手。

　　“叫我奥洛斯就好。”奥洛斯笑道。

　　虽说是小范围聚会，但来的都是有些地位的绅士淑女。客人中女性居多，男性大多很年轻，整个舞会的气氛轻松活泼。

　　三台覆盖着白色桌布的长条桌上摆满了各式美食：烤鹅、熏肉、煎蛋、黄油、香肠……就连餐后甜点和布丁也都提前登场，匀称地摆布在食物架上，配上烛台上摇曳的烛光，让人食指大动。各种珍藏的美酒更是被好客的主人毫不犹豫地贡献出来，任由大家肆意品尝。

　　由于舞会尚未正式开始，客人们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刚来的时候，奥洛斯强迫自己面带微笑地和每个人打了招呼。其实他大可不必像上刑场似的，他俊美脆弱的外表深得这些英国女人的欢心。况且不少人已经事先知道了他的身世。

　　在他们眼中，他是一个略带悲剧色彩的可怜孩子：一个美丽的女人被一个英俊潇洒的异国贵族吸引，不顾一切地抛弃了身患重病的英国丈夫，带着孩子奔向情人的怀抱，最后却死在了异国他乡；十五年后这个孩子无法忘怀自己的祖国，毅然决然地舍弃富庶的生活回到英国继承生父有名无分的爵位。这个逐渐在交际圈传开的故事为奥洛斯增添了几分浪漫色彩。再加上他谦逊有礼的温和气质，让这些看惯了英伦男人傲慢自大的贵妇们耳目一新。

　　他是一个新玩具，新玩具总会得到热切的关注。他很清楚这一点，也利用了这一点给每个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德拉波侯爵大人很优秀。他出生在印度，从小就跟经常随父亲往返于英国与印度殖民地。据说他十岁开始就持枪上前线，非常勇敢。我很佩服他，他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很不同，很有思想。”坎伯兰真挚地称赞道。

　　“但是他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奥洛斯耸了耸肩，“或许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养尊处优、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浪荡子。”

　　奥洛斯的口气明显酸溜溜的。坎伯兰有些在意的他语气，略微歪着脖子用想一探究竟的目光望着他。奥洛斯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德拉波侯爵虽然出身名门，世袭爵位，但自己也很努力。而且更难得的是，他很圆滑。”坎伯兰没有继续探究下去，他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圆滑？”奥洛斯回想起他傲慢的举止，怎么都和圆滑搭不上边。或许他是觉得对于自己这种无权无势、空有贵族头衔的人没有必要表现得圆滑吧。

　　“他有一种能力，既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又能让别人心服口服。要不是他太过年轻又对权力欲望不大，我倒很想支持他竞选首相。”坎伯兰笑道。

　　奥洛斯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们的话题人物依旧被一群丰胸细腰、披金戴银的贵族小姐团团围住，只不过由站着变成坐着，地点也换成了客厅中央波斯皮革做的长沙发。

　　和在办公室里不同，他并没有像军人那样挺直地坐着，而是慵懒地斜靠在沙发上，神色自若地接受着崇拜者们爱慕的视线，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子，时不时地还和她们调笑两句。奥洛斯这才想起这位五星级的贵族还是单身。

　　他和坎伯兰畅所欲言，将周围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虽然奥洛斯看上去有点冷冰冰，但在情投意合的朋友面前很健谈。他和坎伯兰无论是性格还是爱好都很投缘。

　　他知道坎伯兰是一个出身中产阶级，但是非常有抱负的医学研究生。他一边在导师的诊所实习，一边准备攻读博士学位。他还是一个优秀的音乐爱好者，喜欢萧伯纳的乐曲，曾经在皇家骑士乐团担任过临时小提琴手。他是布莱克家的家庭医生，所以也被邀请参加这个舞会。
　　在这期间，又有好几个后来的客人过来打招呼：有一半西班牙血统的凯瑟琳男爵夫人，身材高挑的罗莎莉男爵夫人，丰满性感的娜塔莉伯爵夫人……他一直很受成熟女性的欢迎。

　　后来还有两位绅士过来和他握手，分别是头发花白年纪却不大的亨特男爵和刚入中年的罗特子爵。

　　“那个被男人团团围住的漂亮女孩是谁啊？”奥洛斯很早就注意到壁炉旁的皮椅上坐着一个穿浅蓝色束腰长裙的褐发女孩。她肌肤雪白，明眸皓齿，手里握着一把粉色毛绒扇子，和玫瑰花一般娇艳的脸蛋盛开在明亮的灯光下，樱桃红的小嘴微微撅起，似乎在和某位男宾赌气。但是奥洛斯无法判断具体是哪一位，因为除了他和坎伯兰，基本屋子里的年轻小伙子都围在了她身边。她和德拉波侯爵两人分别包揽了客厅内的年轻男女，平分秋色。

　　“那是布莱克伯爵前妻的女儿，奥斯塔小姐。”坎伯兰回答道，“今年刚满二十岁，是个很受欢迎的贵族小姐。”

　　和布莱克夫人只差了七岁，这样的家庭在古板传统的德意志也不少见。

　　奥洛斯再度打量着奥斯塔布莱克。她的确是个典型的英伦美人。看惯了金发碧眼的德国美女，反倒觉得这样的褐发女孩更加有气质、有个性。

　　“不去试试吗？”坎伯兰笑着问道。

　　奥洛斯摇了摇头，他刚刚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布莱克小姐虽然坐在壁炉边，但她的眼睛一直瞟着英俊的侯爵大人，却不肯和其他女孩一样凑到他身边，反倒撅着嘴等着他自己发现。这种明目张胆的暗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和德拉波勋爵有关的他一概不想沾染，更别提仰慕他的漂亮姑娘了。

　　几名穿着礼服的乐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厅一侧。他们在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依次坐下，椅子左侧棕红色的钢琴前也坐了一位钢琴家。舞会马上就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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