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与开膛手

　　奥洛斯格兰特最近很烦恼。

　　他很早就猜到格兰特家族的经济状况不太好，毕竟爵位空了十八年，在这十八年间，格兰特家只有支出没有收入，但却没想到居然窘迫到这种程度。

　　他的父亲是格兰特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他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在世的叔叔阿姨。同样，他父亲也只有他一个被母亲打包带到德国的继承人。

　　格兰特家族的爵位虽是世袭，但说得直白些，就是有名无实，只有一家祖传的早已摇摇欲坠的织布厂。十五年前老格兰特伯爵去世后，由于没人继承这家工厂，它很快就被其他资本家兼并了。虽然获得一笔数目不小的补偿额，再加上格兰特家族并不雄厚的家底，倒也能维持庄园的日常开销。失去主人的格兰特庄园全部由管家埃德温打点。他是个忠诚节俭的合格管家，将支出控制在最低水平。即便这样，格兰特家的财产也只剩下区区十万英镑，还比不过一个稍微富绰点的商人。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傲慢的德拉波侯爵。

　　同样是世袭爵位，德拉波侯爵就更有权力和实力。德拉波家族是流传了几代的名门，而且是出色的军人世家，在战场上立下赫赫功劳，深得女王宠信，政治地位显赫。德拉波家族成员不仅在政府担任要职，还涉足工业、商业甚至一些不能见光的地下产业。而他们格兰特家族，要不是女王给面子，恐怕早就成为遥远的历史了。也难怪德拉波侯爵会看不起他，或许在他眼中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可笑贵族头衔的草包，一个几乎连自己都养不起的落魄贵族。

　　哎，真是不想想起那个人。奥洛斯仰靠在书房的柳钉椅上，手扶额头，背对着夕阳。

　　然而事实总是不能遂人愿，很快他就不得不为了房契的事和那个很讨厌他的金发男人进行交涉。

　　奥洛斯拧着眉站在朗宁街88号，抬头仰望面前这幢三层建筑物，心里七上八下。这里是伦敦市政府的不动产管理机构，也是德拉波侯爵的办公地点。

　　煞有介事的厚重橡木大门旁挂着一块浅棕色、修剪得一点毛边都没有的名牌，名牌上面用优雅的烫金字体标出主人的姓名。奥洛斯深吸一口气，忐忑不安地按下了门铃。

　　“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几乎在门铃按下去的瞬间，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门童应声推开大门，郑重其事地问到。虽然只是一个负责通报的门童，但他的衣着整洁考究，制作精良，比那些从牛津大学毕业的青年律师穿得还要正式，一看便知雇主身份的显赫。

　　此刻，他正摆出一副与年龄不符的过分严肃的神情打量着面前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精明的小脑袋里飞速搜索着，试图获取这个人的相关信息。

　　“我想见侯爵先生，请问他现在方便吗？”奥洛斯咬了咬牙，不情愿地问道。

　　“大人正在里面办公，请您在休息室稍等片刻，我这就去通报。”虽然他没有搜寻到奥洛斯的信息，但是对方身上优雅疏离的气质还是让他颇为在意。他礼貌地将奥洛斯领入华丽却不失正式的宽敞门房，问过他的名字后，急匆匆地跑上楼，敏捷得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小猎犬。

　　过了好一会儿，这只小猎犬才蹬蹬蹬地跑了下来。再度见到奥洛斯时，他的态度比先前更加恭敬。

　　“伯爵，侯爵大人请您上去。”他说道，有些微喘。

　　“房间里还有客人吗？”奥洛斯问道。他觉得这栋办公楼虽然大，但也不至于让一个腿脚利落的少年跑上八九分钟，唯一的解释就是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访客，而且谈论的是很隐晦的问题，所以这个孩子在外面侯了好一阵才进去通报。

　　“克鲁尼亚子爵也在，大人们正在谈公事。”门童答道，依旧保持着郑重其事的态度。

　　奥洛斯迟疑了。他抬头望了一眼高大的螺旋楼梯，心生退意。

　　“还是算了，我晚些时候再来拜访吧。”

　　“侯爵大人说了，请务必用尽全身解数把伯爵大人请上楼，如果他坚持拒绝的话，我可以采用强硬手段。”门童的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似乎随时准备用自己纤弱的胳膊把奥洛斯拖上二楼。

　　奥洛斯妥协地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地跟在门童身后上了楼。

　　宽敞通透的办公室里，德拉波侯爵正坐在棕色雕花办公桌后，腰杆挺直。金色的阳光跳跃在金色的头发上，每一根发丝都好像纺织用的上等金线，闪闪发光。如果忽略他脸上自以为是的神情，简直和圣经中自带圣光、金发碧眼的大天使一模一样。

　　可惜他的傲慢让他看上去远没有天使那般纯洁善良。而且，就在觐见女王那天，德拉波侯爵对他表现出明显的反感，肆无忌惮的目光仿佛能剥开他的皮肉，将他柔软的心脏暴露在众人面前。

　　他不知道这种反感从何而来，或许他只不过是侯爵最讨厌的一种类型吧。在德国也有这样的人——比如他的希腊籍家庭教师克里斯汀小姐——就非常不喜欢他这种内向拘谨的男孩。

　　坐在侯爵对面的大概就是克鲁尼亚子爵。奥洛斯只看见一个淡金色的脑袋，在他被引进来的时候优雅地转向门口，紧接着，一张虽然英俊但却十分轻浮的脸冲他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浅绿色的瞳孔透明得几乎能映出他苍白的脸。

　　“欢迎欢迎，狄特里希，啊不对，格兰特伯爵。”位高权重的英国贵族并没有起身，只是向前微微探了探，胳膊肘拄在锃亮的办公桌上，十指交叉下巴搭在手背上。他也同样意味深长地看着奥洛斯，语气中丝毫没有欢迎的意思，反倒多了份嘲讽。

　　奥洛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他的傲慢而发火。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尊严可以挥霍，何必还在不知内情的陌生人面前摆伯爵的架子呢。况且这个人的地位本来就比他高出不止一两级。

　　“我没想要打扰您，只是有些亟待解决的问题想和您商量一下。”奥洛斯温和地说道。

　　“哦？”侯爵好奇地眨了眨海蓝色的眼睛。

　　奥洛斯瞟了一眼同样好奇的克鲁尼亚子爵，用眼神明了地示意德拉波侯爵，想要和他两个人单独谈谈。然而德拉波侯爵却像要故意看他笑话似的无动于衷，还摆出一副懵懂无辜的样子，让好脾气的奥洛斯都想上去给他一拳。

　　一个巴掌拍不响，克鲁尼亚子爵似乎能和侯爵心意相通，他也歪着脖子不明觉厉地望着奥洛斯，这两个人好像商量好了要故意让他难堪。

　　奥洛斯虽然心里很不痛快，眼睛也一下子黯淡了许多，但他并没有直接表现出不满。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会退缩。

　　德拉波侯爵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个细微变化。侯爵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明明非常讨厌这个人，但目光却总不自主地锁在他身上，就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器。

　　奥洛斯知道这个傲慢的男人不会遂着他的心愿，所以干脆一咬牙，决定打直球，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父亲留下的格兰特庄园一直有人居住，并不属于无人管理的空置建筑物，为什么会登上政府的黑名单？”

　　昨天他在读报纸的时候，看到了那则公布近期被拉入黑名单的建筑物的通告，其中就有他的庄园。

　　“有这样的事吗？”德拉波侯爵夸张地扬起了眉毛，用一种明知故问的口吻反问道，“是谁这么大胆，连伯爵大人的房产都敢随意拉入黑名单？”

　　他特意加重了“伯爵大人”这个字眼，讽刺的意味溢于言表。奥洛斯很想冲上去楸住他的衣领质问“难道不是你特意关照的吗”。要不是觉得家大业大、公事繁忙的侯爵大人不太可能有这种小人行径，他没准真就这么做了。

　　“我听埃德温——我的管家说您负责管理伦敦所有不动产，所以想请您帮着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是因为长时间没有登记导致的，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奥洛斯心平气和地问道，尽量不得罪这个对自己有偏见的男人。

　　但是他的谦虚并没有达到预定效果，反倒把情况拉向另一个极端。

　　“我们很熟吗？”德拉波侯爵的脸忽然冷了下来，一点征兆都没有。前一刻他还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睛，这会儿却冷若冰霜。

　　“不要以为我们一起吃了顿晚餐，就是能互相帮助的朋友，亲爱的伯爵大人。我没有必要帮您这个忙。”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是出乎奥洛斯预料之外的。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再一次察觉到德拉波侯爵对他的厌恶。

　　现场的气氛尴尬无比，当然尴尬的只有他自己而已。克鲁尼亚子爵一直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个人的对峙，一脸悠闲，甚至还摇铃吩咐门童端上三杯七分烫的红茶。

　　“我明白了，是我强人所难了。但您是负责人，可以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吗？我需要办什么手续才能把格兰特庄园从政府的黑名单里划掉？这应该是您分内之事吧？”奥洛斯强忍着怒气，用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就事论事的语气问道。他不能像一个心高气傲的贵族少爷那样，指着侯爵破口大骂，然后再一阵风似的摔门而出。这样没有任何益处，搞不好还会让他们一家露宿街头。

　　他的隐忍让德拉波侯爵有些意外。他晃了晃金色的脑袋，向后靠去。

　　“看在女王的面子上，我会帮你问问的。明天晚上之前给你答复。”他说道，又恢复了之前傲慢的神态。

　　奥洛斯弓了弓身子表示感谢，翠绿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淡淡的隐忍。他最后瞥了两位贵族一眼，戴上帽子，迈着僵硬的步伐离开了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地方。在门被关上的时候，他听见克鲁尼亚子爵轻浮的笑声和桌椅移动的声音。

　　那天晚上他又做了噩梦，短促而复杂。他好像是一块磁石，而那个噩梦就是一块从地球北极横跨到南极的大磁铁，无论他逃到哪里都甩不开，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

　　梦里他也是这样趴在床上，背上是触目惊心的鞭痕。母亲坐在床边，白皙柔软的手掌轻轻擦拭着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鼻子还不停地抽搭着。

　　梦里他的背上还是火辣辣的疼，那些新添的伤口可怖地横亘在白皙纤弱的后背上，像一条条毒蛇，啃噬着脆弱敏感的神经。但那时他还没有绝望。最爱的母亲依旧守在他身边，用颤抖的声音温柔地安抚着他，有时还会轻哼熟悉的英国童谣，给他讲小时候经常听的故事。

　　紧接着，还是同样的梦。在这个梦里他稍微长大了一些，母亲也因为常年郁郁寡欢外加酗酒而比同龄女人更加憔悴，曾经瀑布一般乌黑的长发如今干枯得像马厩里的草垫，和他一样碧绿的双眼总是呆滞地盯着一处，像一汪死水，又像一块蒙了灰尘的无机玻璃。

　　他依旧带着新的伤痕，只可惜这个伤痕不在背上，而在一个更隐秘、更耻辱的地方。他双手紧紧攥着天鹅绒床褥，一行泪水默默地沿着美丽的面庞无声地滑落到枕畔。就在这时，母亲忽然狠狠地抓着他的头发，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都怪你，我为什么要让他看见你？就是因为你，我的人生全被毁了！他费尽心机引诱我，结果全是为了得到你！你这个恶魔，你这个不要脸的小魔鬼！”

　　印象中温暖得像铺洒在家乡石路上和煦日光的母亲，居然一脸狰狞地对他破口大骂，既沙哑又尖锐的声音中满是难以抑制的愤恨。

　　母亲竟然会如此恨他，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一直以来都端庄迷人的美丽女人，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脏字的大家闺秀，居然对着亲生儿子第一次甩出恶毒、肮脏的词语。那些咒骂的话仿佛一把抹了粗盐的匕首，翻来覆去地剜割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带来比身体上更加残酷的痛苦。

　　但是她的手马上又松开了。那个男人冲进房间将她一把推开。奥洛斯挣扎着想去扶起倒在地上的母亲，却被那个人使劲攥住手腕。他的手掌修长有力，在他细弱的手腕上不断收紧，痛得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的气息喷在耳边，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有精力跑来跑去，还不如好好休养。我的忍耐可是有限的，下一次不要哭着求着让我停下来。我呀，最讨厌不能尽兴的事情。”

　　说罢，男人微微上翘的唇角荡漾开迷人的笑容，母亲低低的抽泣声响了起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